第11章

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水泥墙面,发出尖利的呜咽。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浑浊的冰凌花,将本就吝啬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屋里,蜂窝煤炉子散发的热量有限,湿冷的空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

江屿裹紧棉袄,伏在桌前。桌上摊开的期末复习资料像一片冰原。他冻得发僵的手指握着钢笔,每一次落笔都带着针刺般的痛麻。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是他对抗严寒的唯一武器。

“咳咳…咳咳咳…” 里间传来的咳嗽声比深秋时更加沉闷、粘滞,带着令人心悸的拉风箱似的杂音,仿佛胸腔里淤积着化不开的寒冰。

每一声咳嗽都让江屿握笔的手更紧一分。

课间,教室窗户紧闭,依旧寒气逼人。

“冻死了冻死了!” 苏晓搓着通红的手,对着掌心哈气,原地跺着脚,试图驱散寒意。

她像只不安分的小鸟,目光扫过埋头看书的江屿,蹦跳着凑到他桌边:“喂,江屿!你不冷啊?看你手都冻紫了!”

她说着,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暖手宝,不由分说地塞到江屿握着笔的右手边,“喏!借你用用!捂捂手,不然怎么写作业!”

暖手宝带着苏晓的体温,很暖。江屿指尖一颤,下意识想推开那陌生的热度:“不用,我…” 话没说完,苏晓已经按住了他的手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拿着!跟我客气什么!你看你那手,再冻下去要长冻疮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得意和关切,“这可是我妈从省城带回来的,可暖和了!”

江屿看着手边那个色彩鲜艳、与周围灰暗格格不入的小东西,又看看苏晓灼灼的目光,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

他低声说了句“谢谢”,手指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去碰那暖手宝,只是任由它放在冰冷的桌角,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热量。

前排传来李强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苏大小姐就是阔气,暖手宝都随便借人!江屿,你这待遇不错啊!” 旁边的王海也跟着起哄:“就是,我们这些糙汉子,冻死也没人管哦!”

苏晓立刻像只炸毛的猫,扭头瞪过去:“李强!闭上你的嘴!我爱借谁借谁,关你屁事!有本事你也考个班级前三,看有没有人给你送温暖!” 她声音清脆响亮,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

江屿眉头微蹙,只觉得那点暖意瞬间变成了芒刺。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大,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没看苏晓,也没理会李强的讪笑,抓起桌上的复习资料和那个孤零零的暖手宝,径直走向教室后面靠窗那个更冷的角落,拉开一张空椅子坐下,将自己隔绝开来。

苏晓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明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委屈地咬住了下唇。

坐在不远处的沈星若,一直安静地看着手中的英文原著,仿佛周遭的喧闹与她无关。

只是在江屿起身离开时,她的目光才从书页上抬起,平静地扫过他紧绷的侧脸和那个被遗弃在冰冷桌面上的卡通暖手宝,眼神无波,又缓缓垂落回书页。

放学路上,寒风更冽。

江屿刚踏上楼梯,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穿透门板。他心一紧,加快脚步。推开门,母亲正扶着墙壁,咳得蜷缩成一团,地上几点暗红的痰迹触目惊心。

“妈!” 江屿书包都没放稳,冲过去扶住她。

“咳咳…回…回来了?” 母亲艰难地喘息着,脸色灰败,“…作业…” 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他肩上的书包。

“笃笃。” 敲门声很轻。安然站在门口,裹着厚厚的旧围巾,小脸冻得发青,鼻尖通红。

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滚滚热气的搪瓷盆,浓郁的、带着清苦药香的蒸汽弥漫开来。

“江屿,” 安然的声音带着寒气,“我妈熬了川贝雪梨,加了点陈皮和冰糖,说给陈姨润肺。”

她将沉重的盆递过来,目光掠过地上那抹刺眼的暗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趁热喝,效果好。”

她顿了顿,看向江屿冻得发紫的手,“你也喝点,暖身子。”

江屿接过沉甸甸的盆,温热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指尖的麻木。

“谢谢陈姨…也谢谢你,安然。” 声音有些干涩。

这份持续的、朴素的关怀,像寒夜里唯一的炭盆。

班会上,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期许:

“同学们,下学期开始,年级会组织一个‘数学兴趣提高班’,利用周末下午的时间。”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台下,“主要针对学有余力、对数学有更高追求的同学,接触一些…嗯,竞赛的思维和方法,算是为将来可能的机会打打基础。”

他刻意模糊了“竞赛”二字,但敏感的学生都捕捉到了。

教室里响起小小的骚动。

几个数学尖子,如沈星若,眼神平静,似乎早有准备。

王海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强,压低声音:“竞赛?那不是沈星若那种人的游戏吗?跟咱们有啥关系?”

李强嗤笑:“就是,周末老子还要打游戏呢!”

苏晓则眼睛一亮,立刻看向江屿的方向,带着鼓励。

江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粗糙的边缘。

竞赛…那两个字像遥远的星辰。他眼前只有冰冷的倒计时、母亲咳出的暗红、桌上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以及安然刚送来的那盆还散发着热气的药汤。

他用力在课本空白处写下“二次函数顶点坐标公式”,将那点微弱的涟漪死死压了下去。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锦上添花”,就是中考这座独木桥。

周末下午,他需要刷题,需要帮陈姨理清那些“红”“白”糖果的出货单子,换取一顿能让母亲多喝一口热汤的晚饭。

冬去春来,冰凌花化作蜿蜒的水痕,濡湿了筒子楼的窗台。

空气里的寒意被一种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微暖取代。

母亲咳嗽的频率似乎低了点,但声音依旧沙哑无力,脸色蜡黄依旧。

江屿脱下了厚重的棉袄。

中考倒计时的数字在教室后墙鲜红刺目。

新一轮的模拟卷发下来,题海无边无际。

一次课间,江屿正埋头订正一道复杂的几何错题。

“喂,江屿!” 苏晓的声音带着点不甘心,又凑了过来,这次手里拿着本崭新的数学竞赛入门习题集,“你看这道题!好难啊!李老师提高班发的,你会不会?”

她把书摊在江屿面前,指着一道组合题,“沈星若说你会,让我来问你!” 她语气带着点激将和试探。

江屿笔尖一顿,没抬头,声音平淡:“没时间看。找别人吧。” 他继续在草稿纸上画着辅助线。

苏晓撅起嘴:“哼!小气鬼!就知道做题!沈星若都说你思路快…” 她话音未落,沈星若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平静:

“思路快,不等于时间多。”

沈星若手里拿着自己的水杯,目光落在江屿演算的草稿纸上,停留了一秒,“他的辅助线加在这里,比标准答案少了一步。效率。” 她说完,没看苏晓瞬间涨红的脸,径直走向饮水机。

苏晓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看沈星若的背影,又看看头也不抬的江屿,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抓起习题集跑回了座位。

江屿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沈星若那句“效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

他抬眼,看向沈星若接水的背影,清冷而专注。他迅速低下头,在草稿纸上那道题旁边,飞快写下沈星若提到的“更优解”思路。

当期末考试的结束铃声敲响,宣告着初二的终结,空气里的湿暖也彻底被粘稠闷热的暑气取代。

蝉鸣声开始不知疲倦地在筒子楼外的老槐树上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