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热浪,裹挟着愈发嚣张的蝉鸣,将筒子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江屿坐在自家小屋敞开的窗前,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洗得发薄的旧背心,紧贴在清瘦却绷紧的脊背上。
他抬手抹了把汗,目光扫过墙上用铅笔划下的、一道比一道更深的竖线——距离2025年黄冈中考,还剩不到一年。
桌上,刚发下来的期末成绩单上,“班级第三,数学单科第一”的字样,在闷热的空气里也显得沉甸甸的,尤其是看到沈星若那毫无悬念、遥遥领先的第一名时,无形的压力像巨石压顶。
“咳咳…咳咳…” 里间传来母亲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在闷热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江屿烦躁地合上复习资料,倒了杯凉白开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
初三新学期的第一次班会,教室里风扇吱呀作响,搅动着沉闷的热流。
“同学们,静一静!” 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压下了课间的躁动。
他走上讲台,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被暑气和升学压力蒸腾得有些蔫蔫的脸,最终在江屿低垂却绷紧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
“刚接到紧急通知!2025年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我们黄冈赛区的初赛,定在8月10日!”
“哗——!”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竞赛?奥赛?!”
“8月10号?暑假才刚开始啊!”
“我的天,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初三新课还没开呢!”
“奖金!李老师,奖金多少啊?” 李强的大嗓门压过了议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市侩。
“就是就是,李老师,有奖金没?” 王海也跟着起哄。
李老师抬手,示意安静,声音拔高,带着鼓动和清晰的现实考量:“安静!都初三了,稳重一点!竞赛机会难得!市里非常重视!初赛就在本市,不用奔波!听清楚了——”
他目光扫过台下,尤其在那几个数学尖子身上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市赛一等奖,奖金500元!省级以上,更高!更重要的是,成绩优异者,对中考升学,甚至争取重点高中的青睐,有极大优势!可能获得加分!”
“五百块?!” “哇!” 教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和惊叹声。
这个数字对于大多数初中生来说,是笔巨款。
王海猛地回头,看向江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羡慕嫉妒:“江屿!五百!听见没!够你买多少参考书了!”
李强也咂咂嘴,嘀咕道:“妈的,早知道当初好好学数学了…”
江屿握着笔,笔尖在崭新的数学课本扉页上,戳出一个深陷的墨点,如同他此刻骤然被攥紧的心脏!奖金!五百块!
这两个字像带着电流的钩子,狠狠刺穿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母亲手背上蛛网般的裂口、桌上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旧搪瓷杯里沉浮的劣质茶叶梗、陈姨送来汤药时母亲那句低低的“不便宜吧”、安然默默递来的米袋和青菜……所有生活的艰辛重量,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五百块”具象化了!它能堵上多少窟窿?能让母亲的咳嗽减轻几分?能换来几副真正有效的药?
然而,几乎同时,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8月10日!他猛地抬头看向教室后墙——鲜红刺目的中考倒计时!距离6月20日,时间像指缝里的流沙,飞速消逝!
初三全新的、更艰深的知识点即将扑面而来,中考总复习的强度会成倍增加!竞赛是什么?
是沈星若那本淡蓝色笔记上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组合数论、是那些精妙绝伦却需要耗费海量时间才能啃下的难题!
攀爬这座险峰,万一脚下中考这座独木桥失足……他不敢想母亲那双浑浊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熄灭的样子!
他期末数学第一的成绩,在中考这座千军万马挤破头的独木桥上,容不得半点闪失!
“竞赛报名表在这里,自愿参加!”
李老师的声音将他从激烈的内心风暴中拉回现实。
他将一叠白色表格放在讲台。
“但是!”他加重语气,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最终再次落在江屿身上,带着语重心长的告诫:“量力而行!竞赛是锦上添花,中考,才是你们当前最根本的出路!是安身立命的基石!尤其对于某些基础扎实、家境…更需要稳扎稳打、确保根基的同学!不要被一时利益冲昏头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截止时间下周一。好了,拿出初三数学新课本,翻到第一章……”
李老师后面的话,江屿听得断断续续。窗外的蝉鸣、教室风扇的噪音、李老师语重心长的提醒、母亲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那“五百块”和“独木桥”在脑中疯狂拉锯……眼前崭新的数学课本上,那些函数符号仿佛都在扭曲跳动。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江屿僵坐在座位上,像一尊被钉住的石像。目光死死锁在那叠讲台边上的白色报名表上。
沈星若、还有另外两个公认的数学尖子,已经平静地走过去,各自拿走了属于他们的表格。
“江屿。” 那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冰泉,再次在身侧响起。
江屿浑身一震,猛地转头。沈星若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桌边,手里除了她自己的报名表,还有一张空白的。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紧攥的拳头和扉页上那个被戳穿的、深陷的墨点上,然后抬起眼,直直看进他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李老师说,量力而行。” 沈星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江屿脑中的喧嚣,像冰凉的银针扎入灼热的穴位。
“但‘力’,从来不是别人画的边界。” 她将那张空白的报名表,轻轻放在他摊开的、印着崭新函数图像的数学课本上,压住了那些扭曲的符号。
“期末那道几何压轴题,解法二,全年级用时最短、步骤最简的,是你。” 她的语气陈述事实,毫无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
“图书馆那道辅助线,你只用了一分钟。”
她顿了顿,目光沉淀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认真,“这不是运气,江屿。你的战场,不该只困在中考的独木桥上。奖金,是你应得的弹药。”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有力,如同战鼓擂响。
说完,她没有等待江屿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淡蓝色的身影利落地消失在教室门口。
只留下一张空白的表格,一句点燃战意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江屿剧烈起伏的心口,更将他心底那簇被“五百块”和自身潜力压抑已久的、名为“搏一次”的火种,彻底引燃!
放学路上,筒子楼陈旧的气息混合着垃圾在暑热中发酵的酸腐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江屿刚踏上被晒得发烫的楼梯,就听见自家门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声音!比早晨更剧烈、更持久!
“妈!” 江屿心脏骤缩,几步冲进家门。
母亲咳得满脸紫胀,青筋暴突,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地上溅落着更多暗红色的痰点,像刺目的烙印。桌上,放着半碗没喝完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膜的稀粥。
“妈!” 江屿书包甩在地上,冲过去用尽力气扶住她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身体。
陈桂芬好半天才止住这阵要命的咳嗽,瘫软在江屿怀里,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锣般的嘶哑,眼神涣散,说不出话。
“小屿回来了?” 陈姨焦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手里端着一碗颜色深褐、药味浓烈到呛人的汤药,安然紧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几根挂着水珠、鲜嫩欲滴的丝瓜。“哎哟我的桂芬姐!你这咳…这药加了川贝枇杷,快!快趁热喝了压一压!” 陈姨不由分说地把药碗塞到陈桂芬颤抖的手中,又把丝瓜放到灶台,“这鬼天气燥得邪乎!回头煮点丝瓜汤,清火败毒!”
陈桂芬捧着温热的药碗,蜡黄的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看着那几根鲜嫩得耀眼的丝瓜,嘴唇哆嗦着,目光落在陈姨脸上,嘶哑地挤出几个字:“…老妹子…这药…贵…贵吧…总拖累…”
“哎呀!说啥呢!” 陈姨眼圈一红,用力拍了下陈桂芬的手背(动作很轻),“自家晒的枇杷叶,后山挖的川贝,花啥钱!快喝!身子要紧!” 她转向江屿,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叹了口气,“小屿啊,初三了,担子重…可也得顾着自己,你看你妈这样…唉…”
江屿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母亲咳出的暗红、陈姨强忍的酸楚、安然沉默的关切,还有灶台上那几根象征着鲜活与希望的翠绿丝瓜。
他紧紧攥着裤兜里那张被汗水浸透、边缘已经发软的报名表,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五百块”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沉重、并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需要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不仅是为了撕开沈星若口中的“边界”,更是为了堵上这生活的血窟窿!为了让母亲能喝上对症的、不必问“贵不贵”的药!为了让陈姨的善意,不必总是承载着生活的酸楚!
深夜。小屋像个密不透风的烤箱。母亲喝了药,终于在疲惫和药力下沉沉睡去,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桌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嗡嗡作响,是唯一的光源,吸引着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蛾疯狂扑撞。
江屿端坐在灯下,左边摊开着沈星若那本淡蓝色的竞赛笔记,右边是崭新的初三数学课本和厚如砖头的中考一轮复习资料。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脖颈、脊背不断滑落,浸透了薄薄的背心,勾勒出少年清瘦却异常绷紧的轮廓。他左手边放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因用力而深陷的纸——一份向极限挑战的战书:
5:00 - 6:00 路灯下,晨读(单词+古文),飞蛾为伴,露水沾衣。
6:30 - 7:30: 闷罐公交车,回顾错题/竞赛思路,汗味与颠簸交织。
午休:图书馆,1小时竞赛专项攻坚,头顶风扇吱呀,心无旁骛。
放学后:房间蒸笼,高效完成学校作业
20:00 - 23:30:黄金时间!前段:竞赛笔记深钻(组合/数论);后段:中考综合刷题(穿插薄弱点突击)。时间精确到分!
23:30 - 5:00:强制睡眠!5.5小时,雷打不动!(设闹钟)
周日:上午:图书馆,3小时竞赛全真模拟;下午:家中,3.5小时中考真题套卷+分析。
这几乎是在燃烧生命!榨干每一滴精力!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带着灰尘和汗水的味道。
目光如鹰隼般在竞赛笔记的艰深符号和中考复习的密集考点间切换,笔尖在草稿纸上疯狂舞动,留下龙飞凤舞的演算痕迹。
时而眉头拧成死结,死死盯着一条复杂的组合恒等式,时而又迅速切换到初三新课的二次函数图像变换,思路在抽象的逻辑世界和务实的考点海洋中高速切换、碰撞、竟激发出一种背水一战般的奇异亢奋与流畅!他要用自己的“力”,在这闷热绝望的夏天,劈开一条生路!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热浪中扭曲模糊。筒子楼里只剩下鼾声、呓语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战鼓般的蝉鸣。
江屿猛地停下笔,揉了揉布满血丝、干涩发胀的双眼,眼球像被砂纸磨过。
他端起桌角那杯被暑气烘得温吞的白开水,仰头灌下大半杯。
冰凉不再,只有麻木的湿润。他侧耳凝听,里间母亲粗重但总算平稳的呼吸声传来,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丝。
目光重新聚焦在桌上。
左边,竞赛笔记上那些鬼画符般的公式,是通往悬崖彼岸、藏着“弹药”(奖金!)的险峻索桥;
右边,中考的课本与题海,是脚下必须牢牢站稳、不容半分差池的嶙峋峭壁。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清瘦而倔强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张弓弦已拉到极致、蓄满了所有力量与决绝的强弓!
他拿起笔,沾了沾墨水瓶底所剩无几的浓稠墨汁,在那张苛刻到极致的时间表最下方,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下:
蝉鸣沸,战鼓擂心间。笔作戈,分金斩穷天!
墨迹在灯光下乌黑发亮,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夜还漫长,题海深不可测,酷暑煎熬着每一寸肌肤。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捶打的少年。他握紧了笔,如同握紧了改变命运、为母亲和自己劈开一线生天的战戈!灯光摇曳,清晰地映亮他眼底那簇被“五百块”的现实需求、沈星若的精准点将、以及对自身背水一战潜能的认知所彻底点燃的、名为“搏命”的烈焰,在闷热死寂的夏夜里,正无声而狂暴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