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清晨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江屿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来时,陈姨正佝偻着背,坐在自家小卖部门口的小马扎上。

她面前摊着那个熟悉的、用来装零钱的旧木箱,里面空空荡荡。

她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数字,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眼神浑浊而绝望。

“小屿…” 陈姨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你妈…咋样了?”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江屿,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江屿喉咙发紧,干涩地吐出几个字:“还在ICU…医生说…情况不好…费用…可能要…三万。” 最后那个数字,像块巨石,砸得陈姨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三…三万…” 陈姨喃喃着,手指颤抖地摩挲着那张写满借条和人名的纸,“这…这才凑了七千多…还差…还差两万三…天啊…这可怎么活…”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空空的木箱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是李强他妈,一个平时嗓门大、爱计较的胖婶。

她手里攥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几步冲到小卖部门口。

“陈妹子!桂芬姐怎么样了?” 她声音洪亮,引得几户人家开了门缝张望。

“还在里面…情况不好…钱…钱不够…” 陈姨抹着眼泪,泣不成声。

“钱不够?那可不行!” 李强妈眉头一竖,把手里的塑料袋“啪”地一声拍在陈姨面前的木箱盖上!“拿着!这是我家那口子这个月的工资,还有我平时攒的买菜钱!不多,一千五!先给桂芬姐救命用!” 她动作干脆利落,不容拒绝。

陈姨和江屿都愣住了。李强妈?平时为了一毛钱菜价都能跟人吵半天,此刻竟拿出了一千五?!

“强子他妈…这…这怎么行…” 陈姨嘴唇哆嗦着。

“什么行不行的!人命关天!” 李强妈嗓门更大了,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桂芬姐是老实人,扫大街扫了多少年?咱筒子楼谁家孩子没吃过她扫干净的路?现在她有难,能看着不管?拿着!” 她不由分说地把钱往陈姨手里塞。

“对!桂芬姐不容易!我们也凑点!” 二楼张婶的声音响起,她手里拿着一个旧信封,快步走过来,“我家老头子这个月退休金刚发,先拿一千!治病要紧!”

“算我家一份!” 王海他爸也挤了过来,手里捏着几张百元钞票,“不多,五百!给孩子妈买点营养品!”

“我这有三百!”

“我两百!”

“我一百!别嫌少!”

像是被李强妈那一声“人命关天”点燃了引线,筒子楼里那些平时紧闭的门纷纷打开。

邻居们,有穿着工装的,有围着围裙的,有牵着孩子的,一个个走出来,手里都拿着或多或少的钱。

五块,十块,五十,一百…带着体温的纸币、硬币,像涓涓细流,汇入陈姨面前那个旧木箱里。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朴实的行动和低声的问候:

“桂芬姐会好的!”

“小屿别怕,大家伙儿在呢!”

“钱不多,是个心意!”

“孩子,挺住!”

陈姨看着木箱里迅速堆积起来的钱,看着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这哭声里,不再是绝望,而是被巨大温暖冲击后的宣泄。

江屿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这一幕。

邻居们粗糙的手,递过来的带着汗渍的零钱,张婶信封里崭新的退休金,李强妈那厚厚一沓带着生活气息的毛票…这一切,像无声的惊雷,在他被绝望冰封的心湖里炸开!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冲上眼眶,酸涩难当!他死死咬住下唇,低下头,不让那汹涌的泪落下。这份情,太重了!

“江屿。” 安然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她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铁皮饼干盒,走到木箱前,打开盖子。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大多是十块、二十的零钱,最上面压着几张百元新钞。“这是我存的,还有我爸妈让我拿来的。” 她把盒子里的钱全部倒进了木箱里,动作轻柔却坚定。

陈姨哭得更厉害了,抓着安然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江屿看着安然那双清澈依旧、却仿佛蕴藏着整个筒子楼力量的眼睛,喉头哽得生疼。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对着所有伸出援手的邻居,对着陈姨,对着安然,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这个总是挺直脊背的少年,此刻弯下的腰杆,却承载着比山更重的感激!

捐款暂时告一段落。陈姨颤抖着清点木箱里的钱,加上之前的七千多,竟然奇迹般地凑到了一万八千块!虽然离三万还有距离,但燃眉之急暂时缓解了!

“够了!够了!先救急!” 陈姨抹着泪,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小屿,你…你快回医院守着!这里有我!”

江屿用力点头,攥紧了陈姨递过来的、装着救命钱的布包。他看了一眼安然,安然轻轻点了点头:“去吧,学校那边,我帮你请假。”

医院,ICU外的走廊依旧惨白冰冷。但江屿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交了新凑上的一万块,换回一张新的缴费单。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母亲身上连接的各种管线和仪器,心依旧揪紧,但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筒子楼里汇聚的那片微光,像一盏小小的灯,在他心底顽强地亮着。

他找了个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没有时间悲伤,没有资格崩溃!母亲在生死线上挣扎,身后是倾尽邻里之力凑来的救命钱,前方是仅剩十七天的中考!他必须站起来!必须战斗!

他深吸一口气,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拿出了省重点的押题资料和一份数学模拟卷。惨白的灯光下,少年摊开试卷,拿起那支磨得光滑的旧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稳稳落下!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响起,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强迫自己屏蔽周遭的仪器蜂鸣、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以及其他病人家属压抑的啜泣。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和笔尖下流淌的思维。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卷子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也不去擦。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和缺乏睡眠而干涩发痛,他用力眨眨眼,继续看下一道题。

偶尔,护士推着仪器车从身边经过,带起的风掀动试卷一角,他也只是伸手压住,头也不抬。

时间在笔尖的移动中流逝。一份模拟卷做完,他顾不上喘口气,立刻拿出红笔,对照答案,逐题批改。

每一个红叉都让他眉头紧锁,立刻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重新演算,寻找错因,直到彻底弄懂。

竞赛失利的3分教训,母亲在ICU里无声的呼唤,筒子楼邻居们递钱时粗糙温暖的手…这一切都化为一股近乎残酷的驱动力,鞭策着他榨干每一分精力!

“咦?小伙子,你这是…” 一个路过的护士看到在ICU外昏暗灯光下奋笔疾书的江屿,忍不住停下脚步,惊讶地问。

江屿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明:“阿姨,我复习功课。” 声音嘶哑,却平静。

护士看着他手边的复习资料和墙上鲜红的“ICU”标识,再看看少年那倔强挺直的背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同情和敬佩,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注意身体。” 转身离开了。

江屿重新低下头。他知道,在这里学习,效率很低,环境恶劣。但他别无选择!母亲在这里,他不能走远。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他必须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时间!

夜色渐深,走廊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惨白。江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放下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想稍微休息一下。

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母亲咳血的脸、陈姨绝望的眼泪、邻居们递钱的手、安然沉静的眸子、沈星若清冷的声音、试卷上的红叉、倒计时的鲜红数字…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碰撞,让他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累了就眯会儿,卷子我帮你看着。”

江屿猛地睁开眼。安然不知何时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

她将保温桶轻轻放在江屿脚边:“我妈熬的鸡汤,放了点黄芪和红枣,补气的。趁热喝一点。” 她的目光落在他疲惫的脸上和手边那份刚批改完、布满红蓝笔记的模拟卷上。

江屿看着保温桶口冒出的丝丝热气,又看看安然平静的脸。

心底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被这无声的关怀轻轻拨动了一下,带来一丝细微的暖意和酸楚。他摇摇头,声音沙哑:“…谢谢。不困。” 他重新拿起笔,翻开省重点的资料,指向一道他圈出来的、关于二次函数与几何综合的难题,“这道…思路卡住了。辅助线加在D点,后面怎么证相似?”

安然凑近了些,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向题目。她思索了片刻,拿起江屿的草稿纸和笔,在空白处轻轻画了一个示意图。“辅助线加D点没错。关键在利用对称性,”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手指在图上移动,“你看,连接CE后,因为BD是角平分线,所以△BDE和△BDC关于BD对称,所以角BED等于角BCD…这样,就能和已知的直角产生联系了…” 她思路清晰,讲解简洁,一步步推导下去,卡住江屿的难点迎刃而解。

江屿凝神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安然的分析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思维的锈锁。他接过笔,顺着她的思路飞快地在草稿纸上补充完善,豁然开朗!

“明白了?” 安然问。

“嗯!” 江屿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被点亮的微光。他拿起保温桶,拧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气扑面而来。温热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股暖流,似乎也驱散了一丝疲惫。

安然看着他喝汤,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惨白的灯光下,两人一坐一立,一个专注地演算着题目,一个安静地陪伴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冰冷绝望的ICU长廊里,唯一倔强生长的声音,微弱,却带着穿透黑暗的力量。

江屿知道,他背负着太多,但他不是一个人。这份微光汇聚的力量,支撑着他,在命运的悬崖边,握紧笔杆,奋力书写着渺茫却不容放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