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像是已经腌进了江屿的衣服和皮肤里,洗也洗不掉。
ICU那扇厚重的门依旧紧闭,门上那盏代表生命挣扎的红灯,昼夜不息地亮着,刺得人眼睛发痛。
三天了。母亲在里面,靠着冰冷的机器和昂贵的药物维持着脆弱的呼吸。江屿蜷缩在走廊角落那张冰凉的塑料椅上,手里捏着的不是笔,而是最新一张缴费通知单。
欠费:6820元。请于24小时内补缴,否则将影响后续治疗。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邻里们倾尽全力凑来的那笔钱,在ICU这个吞噬金钱的无底洞面前,以惊人的速度消融。
口袋里,除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只剩下那张被他揉得发软的竞赛成绩单复印件——第八名,85分,与五百块奖金擦肩而过的3分之差!这3分,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颤!如果当初…如果那个符号没看错…
“小屿…” 陈姨沙哑疲惫的声音响起。她提着个保温桶走过来,眼袋浮肿,脸色蜡黄,短短几天仿佛老了十岁。她把保温桶塞到江屿手里,“…吃点东西…你妈…今天医生怎么说?”
江屿摇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还是老样子…靠机器…欠费单…又来了。” 他把那张薄薄的纸递给陈姨。
陈姨看着上面的数字,手一抖,保温桶差点掉在地上。
她嘴唇哆嗦着,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上眼底:“又…又欠这么多…这可怎么好…能借的…都借遍了…筒子楼里…大家也都…” 她说不下去了,颓然地坐在江屿旁边的椅子上,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两人。
“陈姨,” 江屿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冰冷,“我妈这里…你帮我多照看。我…得去找钱。”
陈姨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找钱?你去哪儿找?你一个孩子…”
“我有办法。” 江屿打断她,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ICU紧闭的门,那盏红灯映在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底。
他背起那个洗得发白、肩带缝着蓝色粗线的旧书包,里面装的不是书本,是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中考?倒计时牌上那个鲜红的“15”此刻像一个遥远的笑话。他必须抓住每一分钟,去挣那救命的钱!
走出医院大门,七月的热浪裹挟着喧嚣的城市噪音扑面而来。
江屿眯了眯眼,适应着刺目的阳光。他拿出那张竞赛成绩单复印件,看着上面“第八名”的字样,眼神复杂。
最终,他用力将它撕得粉碎,扬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过去的遗憾和“如果”毫无意义,现在,他需要的是扳手,是力气,是能立刻换钱的工作!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凭着本能和一股狠劲,一头扎进城市最繁忙、最不需要学历证明的角落。
第一站:城西老码头附近的小饭馆后巷。空气里弥漫着油烟、潲水和鱼腥的混合怪味。
“老板,招洗碗工吗?我能干!力气大!” 江屿对着一个围着油腻围裙、正在卸货的胖老板大声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成熟。
胖老板叼着烟,斜眼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板和还带着学生气的脸,吐了口烟圈:“小子,断奶了吗?我们这活儿,从早干到晚,手泡烂了也得干!工钱一天八十,管一顿午饭,干不干?”
“干!” 江屿没有任何犹豫。八十块,够付大半天的ICU床位费!
第二站:市中心新开的电器商城门口。巨大的促销拱门下,人潮汹涌。
“经理,发传单的活还有吗?我手脚麻利!” 江屿挤到一个拿着喇叭吆喝的小头目面前。
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满了满了!…等等!” 他忽然看到江屿那双沉静却透着执拗的眼睛,“…行吧!看你小子还算机灵!半天,三十块!下午一点到五点,顶着大太阳,不许偷懒!偷懒一分钱没有!”
“行!” 江屿再次点头。三十块,加上洗碗的八十,就是一百一!离今天的欠费缺口,又近了一点点!
第三站:城东老居民区狭窄的巷子深处。一个五金杂货铺门口。
“王叔(之前帮忙关水阀的王麻子),您这儿…晚上需要看店或者搬货的吗?” 江屿找到了正在门口修自行车的王麻子。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念点旧情的地方。
王麻子抬起头,看着江屿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却倔强的脸,又想起楼里桂芬姐咳血的样子,叹了口气,用沾满油污的手抹了把脸:“…唉。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帮我把新到的货理进库房,重的很!再打扫下铺子。二十块,干不干?”
“干!谢谢王叔!” 江屿几乎是抢着答应。二十块!蚊子再小也是肉!
烈日当空。饭馆后厨像个蒸笼。江屿站在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前,双手浸泡在滚烫的、满是洗洁精泡沫的脏水里。
劣质洗洁精的化学气味混合着食物腐败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水烫得皮肤发红,碗碟边缘的豁口不时割破他的手指,混着洗洁精,钻心地疼。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流下,浸透了廉价的旧T恤,紧紧贴在身上。腰因为长时间弯着,酸痛得像要断掉。耳边是厨师粗鲁的吆喝、锅碗瓢盆的碰撞和油腻腻的油烟机轰鸣。
他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冲洗、刷洗、漂洗的动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洗快点!多洗一个碗,就离那6820近一分!
下午一点,毒辣的太阳晒得柏油马路发软。
江屿站在电器商城门口,穿着临时发的、印着巨大广告logo的廉价T恤,手里抱着一大摞厚厚的促销传单。
汗水瞬间浸透了新换的衣服。他挤进熙熙攘攘的人流,将传单塞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您好!XX电器城周年庆!全场打折!” 声音在嘈杂中显得微弱。
有人漠然走过,看都不看一眼。
有人随手接过,走几步就扔进垃圾桶。
有人不耐烦地挥手:“不要不要!走开!”
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被江屿不小心蹭到了包,立刻尖叫起来:“哎哟!脏死了!长没长眼睛!离我远点!” 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江屿汗湿的脸和廉价的广告衫。
江屿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咽下喉咙里的屈辱和酸涩,继续走向下一个目标。
他不能停!每发出一张传单,都意味着离目标更近一步!汗水流进眼睛,刺痛难忍,他胡乱抹一把,继续机械地重复着递出的动作。
头顶的太阳像火炉,脚下的地面蒸腾着热气,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快要被晒干的鱼。
傍晚,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筒子楼,匆匆扒了几口陈姨留的冷饭。
酸痛的腰背还没缓过来,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王麻子的五金铺。
库房里堆满了新到的沉重五金件。昏暗的灯光下,灰尘弥漫。江屿咬着牙,和王麻子一起,将一箱箱角铁、螺丝、沉重的工具搬进狭窄的货架深处。
粗糙的木箱边缘划破了他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和脖子上糊成一道道泥沟。
沉重的货物压得他手臂发抖,膝盖发软,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白天积累的酸痛。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更用力地抓住箱子,一步一步地挪动。二十块!这是他今晚必须挣到的!
深夜十一点半。江屿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幽灵一样飘回医院。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规律的蜂鸣。
他身上的汗味、油烟味、洗洁精味、灰尘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馊气息。
手指被水泡得发白发皱,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洗洁精灼烧的红痕。手臂和腿上的肌肉因为过度劳累而不住地颤抖。他几乎是摔进那张冰冷的塑料椅里。
“给。”一个温热的纸袋递到他面前。安然不知何时又来了,坐在旁边。纸袋里是两个白胖的、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妈包的,肉馅。”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他布满伤口和污渍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擦点药吧。”
江屿看着那袋包子,又看看自己脏污不堪的手,下意识地想缩回去。
安然却直接把纸袋塞进他手里,又拿出一个小药膏。“碘伏和红霉素,消毒防感染。”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江屿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没再推拒。他拿起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温热的肉馅带着油脂的香气,瞬间唤醒了早已麻木的味蕾和饥饿的肠胃。这简单的食物,此刻却像琼浆玉液,给他冰冷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安然默默地看着他吃,等他吃完一个,才轻声开口:“沈星若…今天来学校了。她让我告诉你…” 安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省级竞赛的最终评奖结果还没完全出来,但有消息说,因为某些原因,省里可能会给初赛成绩优异但没拿到市一等奖的选手,额外增设几个‘潜力新星奖’…可能有…奖金。”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江屿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潜力新星奖?…奖金?” 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安然轻轻点了点头:“只是可能。沈星若在打听确切消息,让你…别放弃希望。” 她看着江屿眼中那骤然燃起的、混合着渴望与脆弱的光芒,补充道:“但也别抱太大希望,先顾眼前。”
江屿用力地点点头,握紧了手里剩下的那个包子。
一丝微弱却滚烫的希望,穿透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重新在他心底点燃!他几口吃完剩下的包子,抹了抹嘴。
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得让人想立刻昏睡过去,但精神却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他再次打开书包,这一次,拿出了那份省重点的押题资料和一份新的英语模拟卷!惨白的灯光下,他摊开试卷,拿起那支磨得光滑的旧钢笔。笔尖悬在纸上,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稳稳落下!
沙沙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力量。
汗水混着灰尘,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卷子上,他也顾不上擦。眼睛干涩发痛,他就用力眨一眨。手指的伤口在握笔时传来清晰的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一边是母亲垂危的生命和如山般的债务,逼迫他握紧沉重的扳手,在城市的底层缝隙里拼命刨食。
一边是仅剩十五天的中考和那渺茫却不容放弃的“潜力新星奖”的希望,要求他握紧纤细却锋利的笔杆,在知识的海洋里奋力搏杀。
笔与扳手,两种截然不同的重量,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伤痕累累的肩头。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他只能在ICU惨白的灯光下,在弥漫着消毒水味和自身汗馊味的狭小空间里,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极限下,同时握紧它们,榨干自己的每一分力气,向命运发出无声而倔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