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里死寂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林淮捏着试卷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牵扯到肋下撕裂般的痛楚,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墙上剥落的墙灰簌簌落下。
那张总是带着点满不在乎或桀骜不驯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和狼狈。他下意识地想把运动服破烂的领口往上拽,试图遮住左肩那块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虎头胎记,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烙印。这个动作笨拙而徒劳,反而暴露了他手臂上更多青紫交加的瘀伤和指节上未干的血痂。
“你认错人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地下拳场特有的粗粝和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他别开脸,避开苏晚照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眼睛,视线死死钉在脚下油腻的水泥地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刚刚结束的生死搏杀,而是因为眼前这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女人,和她那句直刺心底的问话。
苏晚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她向前又走了一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通道外震耳欲聋的欢呼“野王”的声浪,此刻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被这通道里无形的张力隔绝在外。
“认错?”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凿开林淮试图筑起的壁垒,“林淮。市立大学数学系大三插班生,学号2023XXXX。上周复变函数小测,你缺考。”她从电脑包侧袋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打印纸,展开,正是林淮手上那份试卷的复印件,空白处同样潦草,但多了一个鲜红的、刺目的“缺考”印章。“导师很生气,系里在考虑处分。”她的语气陈述着事实,目光却紧紧锁着他肩头那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轮廓分明的暗红印记,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至关重要的坐标。
林淮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被当众揭穿学业的窘迫和被逼到角落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额角的青筋都微微跳动。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地下拳手特有的狠戾,直刺苏晚照:“苏助教,我的事,轮不到你管!拿着你的考勤表,滚回你的象牙塔去!”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试图用这种熟悉的、属于街头和拳台的方式将她推开。
就在这时,通道深处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淮哥!牛逼!干得漂亮!那狗日的阿泰……”人未到,兴奋的大嗓门先撞了进来。阿龙,林淮从小一起在街头摸爬滚打长大的兄弟之一,穿着紧身背心,露着两条花臂,脸上还带着看拳赛的亢奋红晕,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同样一脸激动的黑皮和小个子的大雷。
阿龙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靠墙站着的林淮,也看到了站在通道口、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苏晚照。他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被一种街头混混特有的、混杂着警惕和审视的痞气取代。他眯起眼,视线在林淮苍白的脸色、肩头渗血的绷带和苏晚照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落在苏晚照手里那张写着“缺考”的试卷复印件上。
“哟?”阿龙拖着长腔,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佻,一步横插在两人中间,高大的身躯几乎把苏晚照挡了个严实,“我说淮哥怎么溜这么快,原来在这儿……泡妞呢?”他故意把“泡妞”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下流的口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苏晚照身上打量了一圈,“啧,还是个戴眼镜的妞儿,挺有文化嘛?怎么,看上我们‘野王’了?不过妞儿,我们淮哥忙着呢,可没空陪你玩什么师生恋。”
“龙哥!”黑皮在后面拉了一下阿龙的胳膊,示意他别太过分,眼神有些担忧地瞟向脸色铁青的林淮。
林淮的拳头在身侧捏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这是他在极度愤怒或需要控制情绪时才会有的习惯动作。他盯着阿龙的后脑勺,眼神冰冷得吓人。苏晚照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是他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净土。阿龙轻佻下流的话语,像肮脏的泥巴,玷污了他最珍视的东西。一股暴戾的冲动直冲头顶,几乎要压垮理智。
“阿龙!”林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危险嘶哑,“你他妈给我闭嘴!”
阿龙被吼得一怔,回头看到林淮那要吃人般的眼神,嚣张的气焰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但街头混出来的面子让他梗着脖子,强撑着:“淮哥,我说错啥了?这妞儿……”
“滚!”林淮猛地爆发出来,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阿龙,力道之大让阿龙踉跄着撞在旁边的墙壁上。肋下的剧痛因为这剧烈的动作瞬间炸开,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痛得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冷汗,脸色惨白如纸。他一只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肋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龙、黑皮和大雷都僵住了。
苏晚照的脸色也瞬间白了。她看着林淮痛苦佝偻的身影,看着他额上滚落的冷汗和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之前所有的震惊、探寻和复杂的情绪,都被一种尖锐的心疼瞬间覆盖。她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想要去扶他,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和颤抖:“林淮!你怎么样?”
“别碰我!”林淮猛地抬起头,汗水顺着眉骨的旧疤流进眼角,刺痛让他眼眶发红。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浑身是伤的孤狼,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防御。他死死盯着苏晚照伸过来的手,仿佛那不是援手,而是致命的毒蛇。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嘶吼,声音破碎不堪:“走…给我走!苏晚照,算我求你…别再管我的事!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通道里只剩下林淮粗重痛苦的喘息声。阿龙三人面面相觑,被这从未见过的、濒临崩溃的林淮震慑住了,一时不敢出声。刺鼻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苏晚照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看着林淮那双布满血丝、混杂着剧痛、暴戾和深不见底疲惫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强忍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肩头那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的虎头胎记——那个童年黑暗记忆里唯一的光源和救赎的象征。
她镜片后的目光剧烈地闪动着,有心疼,有不解,有被拒绝的刺痛,但最终,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东西沉淀下来。她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因为林淮的咆哮而退缩。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然后,在阿龙等人警惕又复杂的注视下,她从电脑包一个干净的内袋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名片很简洁,只有名字、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电子邮箱地址。
她没有再看阿龙他们一眼,视线始终落在林淮低垂的、被汗水浸湿的黑色短发上。她向前一步,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将那张名片,塞进了林淮因为按着肋部而微微敞开的运动服口袋边缘。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触碰到他。
“伤口需要处理。”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但这份平静下,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深海下的暖流,固执地穿透了此刻的冰冷和抗拒。“如果……如果你还想解决这张卷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淮紧攥在手里、几乎要被他揉烂的试卷,“或者,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关于旧钢厂后面那条死胡同的事……”
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淮肩头那块在阴影中蛰伏的虎头胎记,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
“打给我。”她留下最后三个字,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通道里。
说完,苏晚照没有再停留。她拎起电脑包,转身,挺直着背脊,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嗒、嗒”声,一步一步,走向通道口那片被外面喧嚣灯光染亮的区域,身影最终融入那片光晕,消失不见。
通道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那盏嗡嗡作响的白炽灯,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
林淮依旧佝偻着身体,死死按着肋下,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只剩下压抑的痛苦抽气声。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油腻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运动服口袋边缘露出的那一小截素白名片上。
那一点白,在充斥着污迹、汗水和血腥的昏暗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刺眼。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烫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