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片被揉成一团的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异常刺耳。林淮的手在口袋边缘停顿了一下,随即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出,指间已紧紧攥着那张素白的名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狰狞地凸起。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凶狠,他双手抓住那脆弱的小纸片,狠狠向两边一扯!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如同某种精心维护的壁垒被骤然劈开。
纸片被粗暴地撕成两半,再撕,再撕!动作又快又狠,带着要将什么东西彻底碾碎、埋葬的决绝。碎片像雪片般从他指缝间飘落,散在脚下油腻的水泥地上,瞬间被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沾染。
“淮哥……”阿龙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懊恼和不知所措。他看着林淮惨白的脸,暴戾的眼神,还有那因为强行撕扯动作而再次被牵动、导致肋下绷带迅速洇开更大一片暗红的伤口,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黑皮和大雷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滚。”林淮的声音低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铁,只有一个字,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他看都没看地上的碎片,也仿佛感受不到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只是挺直了背脊——尽管这个动作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淌得更凶——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从阿龙他们身边沉默地挤过去,朝着通道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沉默和散落的名片残骸。
阿龙看着林淮消失在通道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几片刺眼的白色碎纸,烦躁地抓了抓头皮,一脚踢飞了旁边一个空矿泉水瓶。瓶子撞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哐当声。“妈的!”他低骂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骂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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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的夜色带着一种黏腻的浑浊。劣质霓虹灯在狭窄的巷道上方闪烁,将破旧的自建楼房外墙染上廉价而诡异的色彩。空气中混杂着烧烤油烟、劣质香水、垃圾发酵和潮湿霉变的复杂气味。林淮租住的顶楼单间,铁皮门一关,勉强隔绝了楼下麻将馆的喧哗和隔壁情侣永无休止的争吵,却隔不断那股渗透进墙壁骨髓的颓败气息。
他把自己摔在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肋下的剧痛如同活物,在每一次呼吸间啃噬着神经。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背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没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工地塔吊上的探照灯光偶尔扫过,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投下短暂而巨大的移动光影,如同沉默的怪兽在窥视。
黑暗中,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片被他攥得汗湿、几乎黏在一起的碎纸片。那是最后一点没有被他彻底丢弃的名片残骸。苏晚照的名字被撕去了一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苏”字,像一道细小的伤口,安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纹路里。那个电话号码也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数字,如同被截断的密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纸片粗糙的边缘。苏晚照清冷的声音、她镜片后穿透一切的目光、那句“真的是你?”……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反复冲撞。随之而来的,是更久远、更破碎的画面碎片,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冰冷气味——破败的旧钢厂后面,那条堆满废弃零件的死胡同,阴冷潮湿的风,小女孩惊恐到极致的呜咽,绑匪手中刀刃反射的寒光……还有自己当时那股不顾一切、只想把眼前一切撕碎的暴戾冲动……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齿缝里挤出。肋下的剧痛和脑中被强行翻搅出的记忆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牵扯伤口,痛得眼前发黑。黑暗中,他摸索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医药箱。借着窗外扫过的微弱光线,他粗暴地撕开肋下被血浸透的旧绷带。
伤口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中,边缘红肿外翻,中间一道深色的裂口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的血珠,和汗水混在一起。他看都没看,抓起一瓶几乎见底的消毒酒精,拧开盖子,对着狰狞的伤口就直接浇了下去!
“嘶——!”
剧烈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伤的刺痛瞬间沿着脊椎直冲头顶!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额头的冷汗瞬间密密麻麻地涌出来,顺着眉骨那道旧疤流下,蛰得眼角生疼。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对抗着伤口和记忆带来的双重折磨。
昏暗的光线下,他肩头那块暗红色的虎头胎记,仿佛也因为这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起伏,带着一种原始的、挣扎的意味。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困在陷阱里、徒劳挣扎的野兽。混乱的思绪在剧痛的刺激下更加纷乱:地下拳台对手狰狞的脸、数学试卷上复杂的符号、苏晚照平静却带着穿透力的目光、童年死胡同里小女孩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句冰冷的“别再管我的事!”……
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些画面驱逐出去。但掌心那点被汗水浸透的纸片残骸,却像一块烧红的炭,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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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市立大学,数学系大楼。
林淮套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他弓着背,刻意放轻脚步,试图将自己缩进走廊人群的阴影里。眉骨的旧疤在帽檐下若隐若现,脸色依旧带着失血的苍白。肋下的伤口被层层绷带紧紧束缚着,每一次迈步都带来隐痛,提醒着他几天前那场通道里的对峙和自虐般的处理。他只想尽快穿过这条充斥着书卷气和低声讨论的走廊,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消失。
“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野王’嘛!怎么,打完黑拳还有空来上课?不怕再被记缺考啊?”一个刻意拔高、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破了走廊的平静。
林淮脚步一顿,帽檐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说话的是赵启文教授带的研究生,陈宇。他油头粉面,穿着熨帖的衬衫和休闲西裤,抱着几本厚厚的精装书,正斜倚在教室门口,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身边还围着几个平时对他马首是瞻的同门。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淮身上,像一群鬣狗发现了落单的猎物,带着审视、轻蔑和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啧啧,看这脸色,上次伤得不轻吧?地下拳场那种地方,玩命换点钱,有意思?”陈宇向前一步,故意挡住林淮的去路,目光在林淮刻意遮掩的帽檐和略显僵硬的姿态上扫来扫去,“听说你上次还差点被开除了?缺考?打架?林淮,不是我说你,咱们数学系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塞?你这种混混,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你那个泥潭里打滚,跑到象牙塔里来装什么蒜?”
陈宇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在林淮的神经上。周围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像细小的蚊蚋嗡嗡响起,目光里充满了好奇、鄙夷或同情。
林淮的拳头在卫衣宽大的袖子里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爆响。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帽檐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暴戾的血丝瞬间弥漫开来。肋下的旧伤仿佛被这恶毒的话语再次撕裂,剧痛混合着被当众羞辱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冲撞。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
打烂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地下拳场沾染的血腥气和街头生存法则的冷酷,瞬间占据了上风。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记忆的驱动下绷紧,准备爆发出最凶狠的力量。只需要一拳,一拳就能让这个喋喋不休的苍蝇彻底闭嘴!
就在那股毁灭性的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像一道冰泉,骤然浇熄了他眼底翻腾的暴戾火焰。
“陈宇同学。”
林淮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苏晚照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她依旧穿着简约的米白色外套,长发柔顺,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手里抱着几份文件。她的表情平静无波,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刀,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陈宇那张写满刻薄的脸上。
“公开场合诽谤、侮辱同学,干扰教学秩序,”苏晚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走廊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学院派特有的冷静和权威,“需要我提醒你学生手册上关于处分条例的第几条吗?或者,你更希望我直接联系赵教授,讨论一下你最近那篇投稿论文里数据‘引用’的可疑之处?”
陈宇脸上的讥诮笑容瞬间僵住,像一张劣质的面具被骤然揭下,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惊慌。他身边的几个同门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苏晚照作为系里新锐的青年讲师,背景扎实,做事严谨,她的话绝非虚言恫吓,尤其最后那句关于论文的暗示,更是直击要害。
“苏、苏老师……”陈宇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声音也变得干涩,“我……我只是开个玩笑……”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苏晚照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让开。”
陈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出声,悻悻地侧身让开了通道。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此刻也悄然收敛了许多。
苏晚照的目光这才转向林淮。她看着他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卫衣袖子下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看着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如同受伤野兽般、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气息。她的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也许是担忧,也许是了然,但最终都归于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靠近,没有询问,更没有像上次在拳场通道那样试图留下任何东西。她只是抱着文件,步履平稳地从林淮身边走了过去。米白色的衣角轻轻擦过林淮深黑色的卫衣袖子,带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风,转瞬即逝。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稳定而清晰,如同某种规律的节拍,渐渐远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淮紧握的拳头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掌心一片湿冷,不知是汗,还是被指甲掐出的血痕。肋下的剧痛依旧,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戾气,却在那阵若有似无的暖风和那稳定离去的脚步声里,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和混乱所取代。
他拉低了帽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沉默地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自己的教室。身后,陈宇怨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他的背上。而林淮的左手,却下意识地伸进了卫衣口袋深处。
指尖触碰到几片被体温焐得微热的、边缘粗糙的硬物。
是那些被他撕碎、却终究没有彻底丢弃的名片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