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淮几乎是摔进教室最后一排角落座位的。动作牵扯到肋下,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拉低的帽檐像一道坚硬的屏障,隔绝了前排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也隔绝了讲台上老教授抑扬顿挫讲述抽象空间拓扑结构的声浪。

他需要集中精神,像在拳台上捕捉对手破绽一样,抓住那些跳跃的符号和冰冷的逻辑链条。这几乎是他摆脱眼前泥潭、真正“上岸”的唯一途径。奖学金,科研津贴……这些干净的钱,是他摆脱地下拳场、摆脱秃鹰那只无形黑手的唯一指望。

林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痛楚和心头的烦躁,手指习惯性地轻搓着指节——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目光投向黑板,试图抓住教授正在推导的一个关键引理的证明思路。

“……因此,根据上述同调群的性质,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同胚映射的稳定性结论……” 教授的声音平稳,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流畅的曲线。

思路似乎清晰了。林淮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左手下意识地伸进卫衣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几片被体温焐得发软的纸片残骸。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感的安抚。

就在这时,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明显讨好和谄媚的声音,如同阴沟里钻出的老鼠,清晰地钻进了林淮的耳朵。

“陈师兄,您放心,那事儿妥了!赵教授交代的‘数据优化’,我连夜‘处理’好了,绝对天衣无缝,保证能让您那篇投顶刊的论文一鸣惊人!”声音来自前排隔着几个座位的一个瘦高男生,正侧着身子,对着旁边一脸倨傲的陈宇挤眉弄眼,手里还晃了晃一个U盘。

“哼,算你识相。”陈宇鼻腔里哼出一声,接过U盘,脸上带着施舍般的得意,“数据源……处理干净了吧?别像上次那个蠢货,留了尾巴,差点连累导师。”

“绝对干净!”瘦高男生拍着胸脯,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子狠劲,“原始记录?早他妈格式化了!备份?物理粉碎!参与那部分实验记录的几个本科生,我都‘关照’过了,谁敢乱说一个字?”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阴狠。

林淮搓着指节的动作骤然停住!

帽檐阴影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眯起,寒光乍现!像一头在黑暗中锁定了猎物的猛虎。

数据造假!学术剽窃!欺压学生,毁灭证据!

这些词汇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淮刚刚试图构建起的、对学术圣殿的脆弱信任上。原来这看似光鲜的象牙塔里,爬满了比地下拳场更肮脏的蛆虫!赵启文,那个道貌岸然的教授,陈宇,这个仗势欺人的走狗!他们窃取的,不仅仅是数据和成果,更是无数像他这样试图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唯一的、干净的希望!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失望和被愚弄的暴怒,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刚刚勉强构筑起的理智堤坝。比之前被陈宇当众羞辱时更甚!这一次,被玷污的不是他个人的尊严,而是他视为救命稻草的、这片“净土”本身!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教室后排炸开!

林淮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剧烈得带倒了身下的椅子,金属椅腿与水泥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噪音,瞬间吸引了整个教室的目光!讲台上的教授也惊愕地停下了粉笔,皱眉望过来。

帽子在剧烈的动作中滑落,露出林淮那张毫无血色却布满狰狞怒意的脸。眉骨的旧疤在紧绷的皮肤下显得格外深刻,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锁住前排的陈宇和那个瘦高男生!肋下的剧痛仿佛被这股滔天怒火暂时麻痹,他整个人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场。

陈宇和瘦高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噬人般的目光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你……你发什么疯!”陈宇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淮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教室里清晰可闻。他需要一个发泄口,否则这团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会先将自己烧成灰烬!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两张令他作呕的脸,带着一身几乎凝成实质的戾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后门!门板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巨响,狠狠撞在墙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留下满教室的错愕、低呼和教授铁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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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淮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校园僻静的小路上狂奔。肋下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中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停不下来,仿佛只有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能将胸腔里那团灼烧灵魂的怒火和巨大的失望暂时压制。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叶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铅,才猛地刹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废弃厂区。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眶,杂草在断裂的水泥缝隙里顽强地疯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尘土混合的陈旧气味。

这里他太熟悉了。

旧钢厂。城市扩张中被遗忘的角落,也是他童年流浪时无数次躲藏、争斗、挣扎求生的地方。更是……那条堆满废弃零件的死胡同所在的地方。苏晚照被绑,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人”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混杂着血腥的记忆碎片,瞬间攫住了他。刚才在教室爆发的怒火,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和黑暗所取代。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下意识地朝着那片巨大阴影的深处走去,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绕过坍塌的冷却塔,穿过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回声的旧车间,林淮凭着记忆,走向那片堆放报废机械零件的偏僻区域。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那股陈腐的铁锈味也越加浓重。

就在他即将拐进那条记忆中的死胡同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狠厉的交谈声,顺着空旷厂房传来的回音,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秃鹰哥说了,‘野王’那小子最近太跳!拳场输钱的大佬很不爽,怀疑他打假拳!妈的,上次阿泰栽得那么蹊跷……”

“还有,他最近跟大学里那个姓苏的妞儿走太近!秃鹰哥最烦手下人跟‘外面’不清不楚!”

“今晚必须‘清理干净’!老刀那个老东西护不住他了!找到他,废了他那条打拳的胳膊,让他彻底变成一条听话的狗!要是敢反抗……”声音顿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钢厂后面那条死胡同,就是现成的坟坑!”

林淮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

不是错觉!是秃鹰的人!而且,不止一两个!听声音的方位和回响,至少有四五个人,就在前面拐角不远处的某个设备间后面!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肋下的伤口更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现在的状态,重伤未愈,体力耗尽,面对几个有备而来的打手……

几乎是本能,林淮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悄无声息地紧贴着冰冷、布满锈迹的巨型齿轮组滑了下去,蜷缩进一个由巨大废弃轴承形成的狭小三角空间里。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瞬间包裹了他。

脚步声和交谈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那小子肯定在附近!跑不远!”

“分头找!妈的,敢耍花样,今晚就送他去见阎王!”

沉重的脚步声开始分散,在空旷的废料区踩踏着碎石和金属碎片,发出令人心悸的噪音。林淮蜷缩在冰冷的金属缝隙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受伤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就在他神经绷紧到极致,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时——

一个极其轻微的、不同于打手沉重脚步的“嗒”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林淮瞳孔骤然收缩!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球,透过轴承狭窄的缝隙,循着声音望去。

在那条通往死胡同的、堆满废弃零件的阴暗小径入口处,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苏晚照!

她依旧穿着那件米白色的外套,在昏暗污浊的环境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道误入黑暗废墟的月光。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拂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反射着远处高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的天光。她手里没有电脑包,只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方方正正的深色箱子。

她就那样站着,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充满了暴力和死亡威胁的废弃之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和……忧虑。

林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疯了吗?!那些打手就在附近!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甚至压过了对自身处境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要冲出去,将她推开,让她立刻离开这个地狱!

然而,就在他身体肌肉绷紧,即将有所动作的刹那——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手臂纹着狰狞刺青的打手,已经从一堆报废的金属管道后面转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小径入口处那道醒目的白色身影!

“嘿!这儿还有个妞儿!”打手狞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淫邪和暴戾的光芒,大步朝着苏晚照走去,“大晚上的,跑这鬼地方来找野男人?正好,陪哥几个玩玩!”

苏晚照闻声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那个逼近的打手,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没有后退一步,只是将手中那个深色的箱子,轻轻放在了脚边满是油污和铁锈的地面上。

林淮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他看着那个打手一步步逼近苏晚照,看着她平静却单薄的身影,一股混杂着暴怒、绝望和撕裂般痛苦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旧钢厂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利齿,即将吞噬那道微弱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