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累了难过 创作
第十五章 暗河逃生·清水湾暂歇
迷泽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船头的火把都只能照亮三尺远。楚墨然划着船,桨叶入水时几乎没声音——他在听水的流向,老楚说过,秘密水道的水流比别处急,且带着股淡淡的硫磺味。
“往这边。”苏念瑶突然按住他的桨,指着左侧一片更密的芦苇,“你闻,有硫磺味。”
楚墨然凑近水面嗅了嗅,果然有股若有若无的酸味。他调转船头,钻进芦苇丛。芦苇秆划着船身,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给他们打掩护。穿过这片芦苇,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洞口——洞口藏在水下,只露出半尺宽的缝隙,水流正从缝隙里往外涌。
“就是这。”楚墨然眼睛一亮,“老楚说的暗河入口。”
洞口太窄,船划不进去。楚墨然把船藏在芦苇丛里,用石头压住船绳,又在岸边做了个假记号——像船被水流冲走的痕迹。“我们得游进去。”他脱下外衫,把“守拙”剑系在背上,“里面可能有水草,抓紧我。”
苏念瑶点点头,把随身的水路图和那包没用完的迷药塞进怀里,用布带缠紧。楚墨然先钻进洞口,探了探水深——刚到胸口,水流确实急,却没暗礁。他回头朝苏念瑶伸出手:“慢慢来,跟着我。”
暗河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水流撞击石壁的“哗哗”声。楚墨然一手牵着苏念瑶,一手摸索着石壁往前走,指尖能摸到湿滑的苔藓。苏念瑶紧跟在他身后,偶尔被水流冲得一个踉跄,都被他稳稳拉住。
“前面有光。”楚墨然突然停下,指着前方——黑暗里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像颗遥远的星。
两人加快脚步,越往前走,光亮越明显。等钻出暗河出口,才发现是个小小的水潭,潭边有片沙滩,阳光正从头顶的石缝里漏下来,在水面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这里……像个世外桃源。”苏念瑶坐在沙滩上,看着潭边开着的紫色小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
楚墨然捡了些干树枝,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火石是他从泰山带出来的,防水,一直贴身藏着。火堆燃起,暖意漫开,两人烤着湿透的衣衫,听着潭水叮咚,一时都没说话。
“李严应该找不到这里。”楚墨然把烤干的外衫递给苏念瑶,“暗河入口太隐蔽,他就算猜到我们走了水道,也未必能找到洞口。”
苏念瑶接过衣衫披上,指尖还残留着炭火的温度:“可他不会放弃。周室需要我联姻,李严完不成任务,没法回去交差。”她望着石缝外的天空,“我们得尽快到清水湾,找到能去楚地的船。云梦泽虽大,终究不是长久之地。”
楚墨然点头。他知道,逃亡还没结束,只是暂时喘了口气。
在水潭边歇了半日,两人沿着潭边的小路往南走。老楚说过,暗河出口离清水湾不远,走两个时辰就能到。小路两旁长满了灌木,偶尔能看见野果,苏念瑶摘了几颗红果子,尝了尝:“甜的,没毒。”
楚墨然接过来,也吃了一颗,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驱散了些疲惫。“等到了楚地,找个安稳的镇子,你还编苇席吗?”他突然问。
苏念瑶笑了:“或许吧。也可以学林婉儿,开个小药铺,认认草药。”她转头看他,“你呢?还练剑吗?”
“练。”楚墨然道,“但不只为了打架。可以教镇上的孩子练,强身健体。”
两人聊着未来,脚步都轻快了些。仿佛只要走到清水湾,坐上船,那些追兵、战乱就都能抛在身后。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看见清水湾了。湾里停着几艘渔船,岸边有个小小的渔村,炊烟袅袅,看着平和又热闹。
“我们先找个地方歇脚,打听一下去楚地的船。”楚墨然拉着苏念瑶,往渔村走。
渔村的人很淳朴,见他们是外来的,虽好奇,却没多问。一个卖鱼干的老婆婆指了指村头的茅屋:“那是张老汉的屋,他儿子去楚地送货了,屋里空着,你们可以先住着,给点房租就行。”
张老汉的茅屋不大,却有两张床,一个灶台,墙角还堆着些晒干的渔网。苏念瑶烧了锅热水,两人洗了把脸,才算有了点“人样”。
“我去问问船的事。”楚墨然擦了擦剑,“你在屋里等着,别乱跑。”
苏念瑶点点头,看着他走出茅屋。她走到窗边,望着渔村的灯火——这里的灯火比柳岛亮,比黑石滩暖,像真的能让人安心的地方。可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像有根线,在看不见的地方牵着。
楚墨然在村里转了一圈,找到个开船行的老船主。老船主说,去楚地的船三天后出发,走水路,顺流而下,五天就能到楚地的都城寿春。“不过最近不太平。”老船主抽着烟袋,“听说周室在查一个姑娘,说是从宫里跑出来的,悬赏很高,船行都不敢随便带人。”
楚墨然心里一紧:“那能走吗?”
“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给你们安排。”老船主打量他一眼,“看你不像坏人,那姑娘……也不像宫里跑出来的娇小姐。我让我侄子带你们走,他的船是货船,隐蔽。”
“多谢船主。”楚墨然递过一块碎银——是从柳岛带出来的,“我们三天后准时来。”
回到茅屋时,苏念瑶正坐在灶台边,手里拿着根柴火,在地上画着什么。见他回来,立刻站起来:“怎么样?”
“三天后有船。”楚墨然把老船主的话告诉她,“老船主说会安排,应该可靠。”
苏念瑶松了口气,指了指地上的画——是她画的清水湾地形图,标着码头、船行、渔村的位置,还有几条逃生的小路。“以防万一。”她轻声道,“我们不能再像在柳岛那样,毫无准备。”
楚墨然看着地上的图,心里暖暖的。她总是这样,在最安稳的时候,也不忘留条后路。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在清水湾休整。楚墨然帮老船主的侄子搬货物,熟悉货船的构造;苏念瑶则跟着卖鱼干的老婆婆学晒鱼干,老婆婆夸她“手巧,晒的鱼干比自家闺女晒的还匀”。
村里的孩子很喜欢苏念瑶,总围着她,听她讲迷泽里的水鸟、柳岛的苇席。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送了她一朵刚摘的野菊,苏念瑶把花别在发间,笑起来像清水湾的阳光。
楚墨然坐在码头的石头上,看着这一幕,觉得日子好像真的能这样安稳下去。他甚至想,等到了楚地,就在寿春城外找个小院子,种点蔬菜,编点竹器,陪着她,再也不掺和那些战乱和纷争。
可第三天清晨,老船主的侄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不好了!李严的人来了!他们在码头查船,问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男的带剑,女的……女的发间常别花!”
苏念瑶手里的鱼干“啪”地掉在地上。她今天刚摘了朵野菊,别在发间。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楚墨然握紧了剑。
“不知道!”船主侄子急道,“他们带了好多人,说找不到就封了清水湾,谁都不许走!”
苏念瑶深吸一口气,扯下发间的野菊:“船主呢?货船能提前开吗?”
“船主被他们扣在码头了!货船也被围住了!”
楚墨然拉着苏念瑶就往外走:“走小路,去暗河出口!那里是唯一的退路!”
两人刚跑出茅屋,就听见村里传来呼喊声:“在那边!抓住他们!”
是李严的人!他们肯定在村里安了眼线,看到了苏念瑶发现的野菊。
“往这边!”苏念瑶拉着楚墨然,钻进她之前画好的小路——这条路穿过一片灌木林,能通到清水湾的后山,离暗河出口不远。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喊:“李大人说了,抓活的!”
灌木的枝条刮着脸颊和手臂,苏念瑶却没放慢脚步。她知道,一旦被抓住,就再也没机会逃了。
楚墨然突然停下,把她往身后一推:“你先走,去暗河出口等我。我挡住他们。”
“不行!”苏念瑶抓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听话!”楚墨然的声音很沉,“他们要的是你,我能拖住他们。你去暗河出口,找老楚留下的小木筏,先往迷泽中心去,我随后就到。”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没吃完的红果子,塞给她,“拿着,路上吃。”
没等苏念瑶再说什么,楚墨然已经转身冲了出去,剑出鞘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带着股决绝的锐劲。
“楚墨然!”苏念瑶的眼泪掉了下来,却不敢停留。她知道,她必须走,这是他用命给她换的机会。
她顺着小路往前跑,身后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楚墨然的喝声、黑衣人的怒骂声。每一声都像刀子,扎在她心上。
跑到后山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灌木林里刀光闪烁,却看不见楚墨然的身影。
“你一定要来。”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擦干眼泪,朝着暗河出口的方向跑去。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她知道,这一次,她不能只等着被他救,她要想办法,救他,也救自己。
第十六章 楚地遥望·苇席传信
苏念瑶在暗河出口等了三天。
她用老楚留下的小木筏,在水潭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白天在潭边钓鱼、摘野果,晚上就坐在棚子下,望着暗河入口的方向,手里攥着楚墨然塞给她的那半块红果子——果子已经干了,她却舍不得扔。
第三天傍晚,水面终于传来动静。不是楚墨然,是老楚的侄子,楚小三——老楚让他来迷泽找他们,没想到在暗河出口撞见了苏念瑶。
“小先生!你怎么在这?我叔说你们可能在这!”楚小三划着船,脸上满是焦急,“楚壮士呢?”
苏念瑶的心沉了下去:“他没跟你一起来?”
楚小三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些:“我听清水湾的人说,李严的人抓了个带剑的壮士,说是要押回大梁……小先生,那不会是楚壮士吧?”
苏念瑶的眼前一黑,差点栽倒。楚小三慌忙扶住她:“小先生,你别急!说不定不是他!”
是他。苏念瑶心里清楚。楚墨然为了拖住他们,肯定被抓了。
“货船还能走吗?”她突然问,声音有些抖,却异常坚定。
“能!我叔早就安排好了,货船在迷泽南边的‘死水湾’等着,只要避开李严的人,就能开。”楚小三道,“小先生,你要去哪?”
“去楚地。”苏念瑶望着南方,“去寿春。”
她不能留在迷泽。她要去楚地,找能帮忙的人。楚地和周室没往来,或许有诸侯愿意出手,或许能找到楚墨然以前的朋友——她记得他说过,在泰山有个师兄,后来去了楚地。
“我跟你去。”楚小三道,“我叔说了,一定要护着你。楚壮士要是知道你安全,也能放心。”
苏念瑶没拒绝。她需要人帮忙,需要知道去寿春的路,需要一个能说话的人,不然她怕自己会在漫长的等待里垮掉。
当晚,楚小三划着船,带着苏念瑶往死水湾去。迷人的夜色里,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苏念瑶坐在船头,望着满天繁星,像在找楚墨然的眼睛。
“楚壮士不会有事的。”楚小三突然说,“他那么能打,李严的人未必能困住他。说不定他已经逃出来了,正在找我们。”
苏念瑶“嗯”了一声,嘴角却没笑意。李严不是水匪,他有军队,有牢房,楚墨然就算再能打,孤身一人,也难逃脱。
到死水湾时,天刚蒙蒙亮。货船就停在湾里,船身不大,却结实,堆满了布匹和药材。老船主的侄子叫阿力,见他们来,立刻解开船绳:“快上船!再不走,李严的人说不定会搜到这里。”
船缓缓驶离死水湾,朝着楚地的方向去。苏念瑶站在船头,望着迷泽的方向——那里藏着她的牵挂,她的担忧,还有那个说要带她去泰山看雪的人。
“等我们到了寿春,就去找人打听。”阿力递给她一个馒头,“楚地有很多从魏地、韩地来的流民,说不定有人知道李严押人的路线。”
苏念瑶接过馒头,点了点头。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要活下去,要找到办法,要去救他。
货船在楚地的水路上走了五天。两岸的景致渐渐变了——芦苇少了,稻田多了;茅草屋少了,青砖瓦房多了。偶尔能看见楚地的士兵,穿着红色的甲胄,不像魏赵的士兵那样凶神恶煞。
“前面就是寿春了。”阿力指着远处的城郭,“楚地的都城,大得很,有好多商铺,还有楚国王宫呢。”
寿春城果然很大,城墙是用青灰色的砖砌的,比宜阳城高,也更气派。城门处有士兵检查,却不严格,见他们是货船,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阿力把船停在码头,帮苏念瑶找了家客栈:“这客栈老板是魏地人,可靠。你先住着,我去打听楚壮士的消息,有消息就来告诉你。”
客栈不大,却干净。苏念瑶住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家布店,买了些细麻和染料——她要编苇席,编那种只有她和楚墨然、柳岛的人能看懂的苇席。
她编的不是鱼,不是水鸟,是泰山的形状——一座山,山顶有颗星星。她记得楚墨然说过,泰山的星星很低,像能摘到。她把苇席交给客栈老板:“老板,能不能帮我挂在门口?就说这是‘寻人席’,若有人认得上面的图案,让他来见我。”
老板有些疑惑,却还是照做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念瑶每天都编一张“寻人席”,每张席子上都有泰山和星星的图案。有时她会去码头,坐在货船旁,听南来北往的商人聊天,希望能听到“大梁”“李严”“押解的壮士”之类的词。
阿力和楚小三也没闲着。他们去流民聚集的地方打听,去酒馆里听人闲聊,却都没消息——李严押解犯人去大梁,走的是陆路,楚地的人很少知道。
半个月后,苏念瑶的“寻人席”在寿春小有名气。有人觉得新奇,来问这图案是什么意思;有人想买下当装饰,她都没卖。
这天,她正在客栈门口编席子,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突然停在席子前,盯着泰山的图案看了很久。
苏念瑶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麻线的手有些抖。
汉子转过身,对她拱了拱手,用带着泰山口音的话说:“姑娘这席子上的山,是泰山吧?山顶的星星,是‘望星台’?”
苏念瑶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望星台是泰山的一处观景台,楚墨然说过,他师父常带他们去那里看星星。这汉子,一定认识楚墨然!
“是!”她站起身,声音哽咽,“你认识楚墨然?你是他泰山的师兄?”
汉子愣了愣,随即点头:“我是石青,楚墨然的三师兄。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苏念瑶擦了擦眼泪,“他被周室的李严抓了,要押回大梁,你知道吗?你能帮我救他吗?”
石青的脸色沉了下来:“李严?周室那个谋士?他抓我师弟干什么?”
苏念瑶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从宜阳守城,到云梦泽逃亡,再到清水湾被抓。
石青听完,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李严这小人!我师弟救了他周室的人,他反倒恩将仇报!”他对苏念瑶道,“你别急,我在楚地有些朋友,能联系上楚地的将军。李严押解师弟走陆路,必经楚魏边境的‘黑石关’,我们可以在那里截住他!”
苏念瑶看着石青眼里的怒意和坚定,心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希望。她知道,楚墨然没骗她,他的师兄,是可以信赖的人。
“什么时候能出发?”她问,已经迫不及待。
“三天后。”石青道,“我需要准备人手和马匹。你放心,有我在,一定能把师弟救回来。”
苏念瑶点了点头,低头看向手里的苇席——泰山的轮廓已经编好,星星还差最后几针。她要把这张席子编完,等楚墨然回来,给他看。
寿春的阳光落在苇席上,把麻线照得发亮。苏念瑶的手指又开始动了,这一次,动作里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只有一种“一定会等到”的笃定。
她知道,前路依然有危险,截杀李严的队伍未必容易。但只要有方向,有帮手,有心里那点不灭的念想,就一定能走到他身边。
就像在宜阳时,他们相信能守住城;在云梦泽时,他们相信能逃脱。这一次,她相信能把他带回来。
第十七章 黑石关谋·囚车中的等待
石青联络的人,是楚地的“飞骑营”校尉,姓秦,是石青在泰山时的旧识——当年秦校尉在泰山遇袭,是石青和楚墨然的师父出手救了他。“别说只是截囚车,就算是去大梁劫狱,我也得帮。”秦校尉拍着石青的肩膀,眼里带着江湖人的义气,“黑石关是楚魏边境的要冲,李严要走陆路回大梁,必过黑石关。那里地势险,关口两侧是山,正好设伏。”
苏念瑶铺开从客栈掌柜那借来的黑石关地形图,指尖在关口西侧的山谷上点了点:“这里是‘一线谷’,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若在谷口设路障,再从两侧山上放箭,能把囚车困在谷里。”
秦校尉点头:“小先生说得对。但李严狡猾,肯定会在囚车前派斥候探路,我们得先解决斥候,让他以为前路安全。”
“我有办法。”苏念瑶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迷药和几枚特制的竹哨——竹哨的声音像山雀叫,是她在迷泽时和楚墨然约定的暗号,“让飞骑营的兄弟扮成樵夫,在斥候必经的山路放迷药,得手后吹竹哨报信。”
石青看着她熟练地布置细节,眼里多了些佩服——难怪师弟会对这姑娘上心,她的谋略,不输战场上的老兵。“我带十个兄弟,在一线谷两侧埋伏,等囚车进谷,就砸路障。”他看向秦校尉,“秦兄带主力,堵住关口的退路,别让李严的人跑了。”
“就这么定。”秦校尉拍板,“三天后寅时出发,午时到黑石关附近,等李严的队伍进谷。”
准备的三天里,寿春的客栈成了临时的“军帐”。石青清点武器——弓、箭、短刀,还有几捆用来做路障的粗木;秦校尉核查人马,飞骑营的士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骑术精湛,箭法准;苏念瑶则在缝补一件粗布衫——这是给楚墨然准备的,他被抓时衣衫肯定被撕破了。
楚小三和阿力也没闲着,买来伤药、干粮,还特意备了两匹快马——“万一救了人,得能跑快点。”楚小三挠着头笑,眼里却藏着紧张。
出发前一晚,苏念瑶坐在灯下,把那张编了一半的“泰山席”收进包袱。石青走进来,见她对着包袱出神,递过一壶酒:“喝点?壮胆。”
苏念瑶摇摇头:“我不喝酒。”她抬头看向石青,“你说……他会不会受委屈?”
“我师弟不是怕委屈的人。”石青喝了口酒,声音沉却稳,“他在泰山时,被师父罚在雪地里站三天,都没哼过一声。李严要想屈打成招,难。”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他心里有牵挂,知道你在等他,肯定会撑着。”
苏念瑶指尖捏紧包袱,点了点头。是啊,他答应过要带她去泰山看雪,不会食言的。
楚墨然被关在囚车里,已经走了八天。
囚车是铁皮的,狭窄得只能蜷着腿坐,车轮碾过石子路时,颠簸得骨头都像要散架。李严没亏待他——每天有干粮和水,没动过刑,却也没松过绑。他知道,李严留着他,是想用作筹码,万一苏念瑶跑了,还能拿他去交差。
“楚壮士,何必呢。”李严坐在马车里,偶尔会掀开帘子看他,“你本是江湖人,不该掺和宫廷的事。只要你说句‘不再管苏念瑶’,我就放你走,还能给你黄金百两。”
楚墨然闭着眼,懒得理他。他在算路程——从清水湾到黑石关,快的话八天能到,也就是说,明天午时,应该能过黑石关。他不知道苏念瑶在哪,有没有安全到楚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他悄悄磨着手上的麻绳——囚车的铁栏杆有处凸起,他每天趁看守不注意,就用凸起磨绳子,八天下来,麻绳已经磨得很薄了。
第九天午时,囚车果然到了黑石关。关口的士兵检查得很严,李严出示了周室的令牌,才被放行。过了关口,路渐渐窄了,两侧的山越来越近——是一线谷。
楚墨然的心提了起来。这地方太适合设伏了,苏念瑶若在,肯定会选在这里。他悄悄加快了磨绳子的速度,指节被磨得发红,却没停。
“前面好像有动静。”一个看守突然勒住马,警惕地看向谷口。
李严的马车停下,他掀开帘子,眉头皱了皱:“什么动静?”
“好像有樵夫砍柴的声音。”
李严放下心来:“别疑神疑鬼,快赶路。”
囚车刚进谷口,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几捆粗木从山上滚下来,正好堵在谷口,把退路封死了。
“有埋伏!”李严的声音变了调。
两侧的山上突然射出箭雨,看守的士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石青的声音从山上传来:“李严!把我师弟放了!”
楚墨然眼睛一亮——是师兄!苏念瑶找到师兄了!他猛地用尽全力,扯断手上的麻绳,抓住囚车的铁栏杆,用力一掰——他的力气本就大,加上这几天攒着劲,栏杆竟被他掰弯了一道缝。
“不好!犯人要跑!”剩下的看守举刀就朝囚车砍来。
楚墨然侧身躲开,从缝隙里伸出手,抓住一个看守的脚踝,猛地一拽——看守摔在地上,刀掉在囚车边。他一把夺过刀,劈开囚车的锁,跳了出来。
“抓住他!”李严在马车里喊,声音都在抖。
楚墨然没理他,捡起地上的弓,对着马车的轮子射了一箭——箭穿透木轮,马车顿时歪在一边,李严从车里滚了出来,摔了个狼狈。
“师弟!这边!”石青在山上喊,扔下来一根绳索。
楚墨然抓住绳索,借力爬上西侧的山坡。石青一把抱住他:“你小子,没死就好!”
“苏念瑶呢?”楚墨然喘着气,四处张望。
石青指了指东侧的山坡:“在那边,怕你担心,非得来。”
楚墨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苏念瑶站在山坡上,穿着粗布裙,头发用布带束着,正望着他,眼里有泪,却笑着。
他突然觉得,这八天的颠簸、磨绳的疼痛,都值了。
秦校尉已经带着飞骑营堵住了谷口的退路,李严的人要么被箭射倒,要么被马踩伤,没剩下几个。李严瘫在地上,看着楚墨然和苏念瑶在山坡上对视,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疯:“我输了……输得彻底。”
石青走上前,一脚把他踹翻:“把他捆了,带回寿春,交给楚君发落。”
夕阳落在一线谷里,把血迹和箭杆染成了金红色。楚墨然顺着山坡往下跑,苏念瑶也跑下来,两人在谷底相遇,谁都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对方。
“我以为……”苏念瑶的声音埋在他怀里,带着哭腔。
“我说过,会去找你。”楚墨然的手有些抖,摸着她的头发,“你编的苇席,我看见了——泰山和星星,很好看。”
苏念瑶愣了愣,随即笑了:“我还没编完,回去给你编完。”
“好。”
石青和秦校尉站在山坡上,看着谷底的两人,都笑了。秦校尉拍了拍石青的肩膀:“你这师弟,好福气。”
石青点头:“他们俩,都是能在乱世里守住心的人,该有好结果。”
谷口的风还在吹,带着血腥味,却吹不散谷底的暖意。楚墨然牵着苏念瑶的手,往谷外走。他的衣衫还破着,手上还有磨破的伤,却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他知道,这次不用再逃了,至少暂时不用。
远处的黑石关已经亮起灯火,像黑暗里的路标。他们要回寿春,要把李严交给楚君,要把那张没编完的苇席编完。
而战国的风,还在吹。但只要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就不怕前路有多远,有多难。
第十八章 寿春暂安·苇席续编
回寿春的路上,苏念瑶把给楚墨然缝的粗布衫给他换上。衣衫针脚有点歪——她在宫里学的是刺绣,缝粗布还是头一次。
“挺合身。”楚墨然拽了拽衣角,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别骗我了,针脚都歪了。”苏念瑶嗔怪着,却把剩下的针线放进他怀里,“要是破了,自己缝。”
石青在旁边笑:“师弟,你这是被人管着了。”
楚墨然没反驳,只把苏念瑶的手牵得更紧了。
到寿春时,楚君已经收到消息。听说他们抓了周室的谋士李严,还截了囚车,楚君没发怒,反倒觉得新奇:“这苏念瑶,能让李严栽跟头,倒有点意思。”他没见李严,只让秦校尉把人关起来,说是“等周室来赎”——楚地和周室本就没交情,正好借这事看看周室的态度。
石青把楚墨然和苏念瑶领到自己在寿春的住处——是个带院子的小宅,院里种着竹子,像极了泰山的景致。“你们先住着,我这地方清净,没人打扰。”石青把钥匙交给楚墨然,“我还得去飞骑营帮秦校尉处理后续,过两天来看你们。”
院子里有间空房,苏念瑶收拾出来,当成了“苇席坊”。她把从寿春买的细麻和染料都搬进去,还让楚小三从迷泽带了些芦苇——迷泽的芦苇更软,编出来的席子更顺滑。
楚墨然则在院里练剑。八天的囚车生涯让他身子有些僵,他得把剑重新练熟。苏念瑶编席子时,就坐在窗边看他——他的剑比在迷泽时更稳了,带着股“失而复得”的珍视,每一招都落得很实。
“你这剑,好像比以前沉了。”苏念瑶递过一杯水。
“嗯。”楚墨然接过水,“在囚车里想了很多,以前练剑总想着‘赢’,现在觉得,‘守’更重要。”
“守什么?”
“守你,守想守的人,守能安身的地方。”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
苏念瑶的脸颊有点红,转身回屋编席子。她把他的话,都编进了苇席里——这次编的不是泰山,是寿春的小院,竹子挺拔,剑光落在竹影上,像有风吹过。
日子渐渐安稳。楚墨然偶尔会跟着石青去飞骑营,和秦校尉聊兵法,聊江湖事;苏念瑶则把编好的苇席送给石青、秦校尉,还有客栈的老板——她不打算卖了,只当是送给朋友的礼物。
楚小三和阿力经常来,带来迷泽的消息:柳岛的苇席生意越来越好,楚婶的鱼干卖到了楚地;老楚在迷泽中心开了个小铺子,专门卖柳岛的特产,日子过得红火。
“楚丫还问,姐姐什么时候回去教她编荷花。”楚小三说,手里还拿着楚丫画的画——画上是个穿蓝布裙的姐姐,旁边站着个带剑的哥哥,背景是迷泽的水莲。
苏念瑶把画贴在墙上:“等过阵子,我们回去看她。”
楚墨然点头:“回去看看柳岛,看看迷泽。”
可安稳的日子,总藏着对未来的思量。
这天,石青来吃饭,喝了点酒,突然说:“楚君想见见你们。”
苏念瑶和楚墨然对视一眼。“见我们做什么?”苏念瑶问。
“楚君听说了你在宜阳的事,还有黑石关的谋划,觉得你是个人才。”石青道,“他想让你留在楚地,帮他打理粮草和防务——楚地最近要和越国打交道,正缺懂谋略的人。”
这是天大的恩典。留在楚君身边,就意味着有了靠山,再也不用怕李严的残余势力,不用再过逃亡的日子。
苏念瑶却没立刻答应:“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掺和列国的事。”
石青没意外:“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楚君也说了,不勉强,若你想走,他会给你通关文牒,保你在楚地畅行无阻。”他看向楚墨然,“师弟,你呢?秦校尉想让你去飞骑营当教头,教士兵剑法。”
楚墨然看向苏念瑶:“她去哪,我去哪。”
石青笑了:“我就知道。你们俩啊,真是绑在一块了。”
送走石青,苏念瑶坐在院子里,看着月光落在苇席上。“你想留在楚地吗?”她问。
“都好。”楚墨然坐在她身边,“楚地安稳,适合编苇席,也适合练剑。但如果你想回迷泽,我们就回去。”
“我想回迷泽。”苏念瑶突然说,“寿春很好,可我总想起柳岛的芦苇,迷泽的水莲,还有楚丫的笑声。这里太热闹了,不像家。”
“好。”楚墨然应下,“等处理完李严的事,我们就回迷泽。”
苏念瑶笑了,靠在他肩上。月光下,她手里的苇席快编完了——最后一针,是颗小小的星星,落在小院的竹影旁,像在呼应着什么。
她知道,战国的乱世还没结束,说不定哪天真会战火再起,说不定还会有新的麻烦。但只要能和他一起,在柳岛编苇席,在迷泽看水莲,在小院里看星星,就够了。
至于未来会怎样,不用急着想。就像楚墨然说的,守住眼前的安稳,守住身边的人,就很好。
第十九章 归途遇故·泽畔新声
从寿春回迷泽的路,走了整整十日。
楚墨然驾着一辆轻便的马车,是秦校尉送的——车厢里铺着软垫,还能放下苏念瑶编苇席的竹筐。苏念瑶坐在车厢里,没闲着,手里总拿着麻线,时而编席,时而给楚墨然缝补被树枝勾破的袖口。
“前面快到‘芦苇渡’了。”楚墨然勒住马,回头对车厢里喊,“老楚说,渡头的王老汉能做鲜藕汤,咱们歇脚时喝一碗?”
苏念瑶掀开车帘,风里果然带着藕的清甜味。远处的渡口停着艘木船,船头插着根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好啊,我还没喝过鲜藕汤呢。”
渡口的王老汉是个聋子,却精明得很,见他们来,不用问就往灶上添柴,手里的铁勺在锅里“哐当”响,藕块在汤里翻滚,冒出的热气裹着桂花香——老汉说,往汤里撒把桂花,能去藕的涩。
正等着汤好,渡口突然来了辆牛车,车斗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林婉儿。她穿着药铺的青布褂子,药篓放在脚边,见了他们,眼睛一亮:“你们怎么在这?”
“回迷泽。”苏念瑶拉她坐下,“你呢?去寿春送药?”
“嗯,给楚君的医官送些新药草。”林婉儿笑了笑,目光在楚墨然身上停了停——他气色不错,手上的伤已经结痂,“看来黑石关的事顺顺当当。”
“多亏了你留的迷药。”楚墨然递过刚沏好的茶,“还有石青和秦校尉帮忙。”
林婉儿接过茶,指尖在杯沿划了划:“我听说李严被关在寿春大牢,周室派了人来赎,楚君要价很高,怕是没那么快放行。”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柳岛那边,最近来了个游医,说是能治风寒,楚婶让我顺路去看看,怕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苏念瑶心里一紧:“游医?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三五日。”林婉儿道,“楚丫说,那游医总打听你们的事,还问迷泽的水路怎么走。”
楚墨然放下茶杯,指节在桌面轻轻敲了敲:“怕是李严的余党,没抓到我们,想从柳岛下手。”
“我们得快点回柳岛。”苏念瑶站起身,已经没心思喝藕汤了。
王老汉端着藕汤过来,见他们要走,指了指锅里的汤,又指了指竹篮——意思是让他们带上。苏念瑶接过竹篮,塞给老汉一块碎银,老汉摆摆手,只收下了半块,又往竹篮里塞了两个刚蒸好的藕饼。
马车重新上路时,夕阳正把芦苇渡染成金红色。林婉儿的药铺在渡口西侧,她站在药铺门口,对着他们挥手,袖口的药草香随着风飘过来,像在说“一路小心”。
“那游医若真是余党,肯定没见过我们。”苏念瑶把藕饼掰成两半,递一半给楚墨然,“到了柳岛,我们先不露面,让老楚和楚婶探探他的底。”
“我去会会他。”楚墨然咬了口藕饼,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就说我是从楚地来的货郎,想买些苇席。”
苏念瑶点头:“我跟楚婶一起编苇席,听他说话——若真是李严的人,说话会带着周氏的口音,还会不自觉地摸袖口的玉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定了主意。马车在暮色里前行,车轮碾过土路的“轧轧”声,和车厢里偶尔响起的麻线缠绕声混在一起,竟让人觉得安稳。
第五天傍晚,他们终于看见柳岛的轮廓了。岛上的芦苇比离开时更高,楚婶家的烟囱冒着烟,隐约能听见楚丫的笑声——她正在院子里追大白鹅,鹅“嘎嘎”地叫,惊起了岸边的水鸟。
楚墨然把马车停在岛外的芦苇丛里,和苏念瑶换了身普通的衣裳——他穿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个空竹筐,装作货郎;苏念瑶裹着蓝布头巾,手里拿着未编完的苇席,像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妇。
“我先去老楚家,你在岸边等我信号。”楚墨然帮她理了理头巾,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垂,两人都愣了愣,随即错开目光。
楚墨然刚走上柳岛的木桥,就见楚丫抱着苇席图样跑过来,差点撞在他身上。“哎呀!”楚丫站稳了,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好奇,“你是谁呀?”
“我是货郎,来收苇席的。”楚墨然尽量让声音温和,“你爹娘在吗?”
“在!我娘在编席子呢!”楚丫拉着他的手往家跑,“我爹说,我们的席子能卖到楚地去,可厉害啦!”
楚婶正在院里编席,见楚丫拉着个陌生男人进来,手里的麻线顿了顿。老楚从屋里出来,刚要问,见楚墨然对他眨了眨眼,又看到他腰间竹筐里露出的半截竹哨——是迷泽的竹哨,顿时明白了,忙对楚婶使眼色:“这是楚地来的货郎,收苇席的。”
“快坐快坐。”楚婶反应过来,擦了擦手要去倒水。
“不用忙,我先看看席子。”楚墨然的目光在院里扫了一圈,没看见陌生人,“听说岛上最近来了位游医?”
老楚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在张木匠家呢,说是张木匠的婆娘风寒重,正在瞧病。”他凑近楚墨然,“那游医说话文绉绉的,不像行医的,倒像个读书人。”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药箱,见了楚墨然,拱手笑道:“这位是?”
“楚地来的货郎,收苇席的。”老楚抢先开口。
游医的目光在楚墨然身上转了转,又落在苏念瑶留在院里的苇席上——那席子编着泰山的图案,是苏念瑶特意留在这的。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嘴上却笑着:“柳岛的苇席果然有名,连楚地的人都来收。”
楚墨然注意到,他说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那里空荡荡的,像是原本有什么东西,被摘掉了。
“先生是哪来的?医术看着不错。”楚墨然装作随意地问,手里的竹筐往旁边挪了挪,挡住了游医的视线。
“四处游历,谈不上医术。”游医笑了笑,转身要走,“我还得去给李婆婆送药,先告辞了。”
看着游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老楚才松了口气:“肯定有问题!张木匠的婆娘根本没风寒,是我让她装病试探的!”
“他看见泰山席了。”楚墨然道,“说不定会去告诉同伙,我们得尽快把柳岛的人转移到迷泽。”
楚婶慌了:“那大白鹅和鸡怎么办?还有刚晒的鱼干……”
“别管了,保命要紧。”老楚拍板,“我去叫岛上的人,你去收拾干粮,我们从西渡口走,那里有船。”
楚墨然吹了声竹哨——是约定的信号。苏念瑶从岸边的芦苇丛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包从寿春带来的迷药:“都安排好了?”
“嗯,让楚婶他们先去迷泽,我们断后。”楚墨然从竹筐里拿出短刀,“那游医肯定没走远,说不定就在岛外等着。”
柳岛的人不多,加上都信老楚,没半个时辰就收拾好了。楚丫抱着她的苇席图样,被楚婶牵着,一步三回头:“我们还能回来吗?”
“能。”苏念瑶蹲下身,帮她理了理辫子,“等把坏人赶走,我们就回来,还教你编荷花。”
西渡口的船早就准备好了,是老楚藏在芦苇丛里的三艘渔船。楚墨然看着老楚带着人上了船,对苏念瑶道:“你也上去。”
“我跟你一起断后。”苏念瑶把迷药塞进他手里,“你忘了,我会用计。”
楚墨然没再劝。他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改变。
渔船刚驶离渡口,岛外就传来了船桨声。七八艘小船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游医站在最前面的船上,手里拿着弓箭:“把苏念瑶交出来!不然把你们都射进水里!”
“果然有埋伏。”楚墨然拉着苏念瑶躲在渡口的石头后,“他们人多,硬拼不行。”
苏念瑶指着渡口旁的草垛:“那里堆着晒干的芦苇,能引火。你有火石吗?”
楚墨然点头,摸出火石——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
游医的小船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手里的刀。“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游医喊,弓箭对准了石头后的方向。
楚墨然突然冲出石头,把手里的火石扔向草垛——草垛被他提前撒了些鱼油,遇火就燃,“腾”地升起一团火,浓烟顺着风往小船的方向飘。
“咳咳!”小船的人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船桨都乱了。
苏念瑶趁机吹了声竹哨——是给老楚的信号,让他们往迷泽的秘密水道走。
“走!”楚墨然拉起苏念瑶,跳上停在岸边的最后一艘小渔船,用力划桨。
小船在浓烟的掩护下,很快追上了老楚他们。游医的船被浓烟困住,等火小了,只能看着他们的船消失在迷泽的芦苇丛里。
坐在摇晃的渔船上,楚丫突然指着远处的水面:“看!是水鸟!好多水鸟!”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群白鹳正从水面上飞过,翅膀在夕阳下闪着光。苏念瑶靠在楚墨然肩上,闻着他身上的芦苇香,突然觉得,就算再逃一次,只要身边有他,有这些想护着的人,就不觉得累。
老楚在船头哼起了楚地的歌谣,调子软乎乎的。苏念瑶跟着轻轻唱,楚墨然的船桨划得很稳,把歌声和水声,都揉进了迷泽的暮色里。
第二十章 迷泽扎根·席语心声
迷泽中心的“莲心岛”,成了他们新的家。
岛不大,却有片平整的土地,老楚带着人开垦出来,种上了从柳岛带来的谷种;楚婶和岛上的妇人编了新的苇席,铺在临时搭的茅屋顶上,能挡雨;连大白鹅都在岛边的水洼里安了家,每天“嘎嘎”地叫,像在宣告这是它们的地盘。
楚墨然和苏念瑶的茅屋在岛东头,离莲池最近。清晨推开窗,能看见粉色的莲花浮在水面上,露珠从花瓣上滚下来,滴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苏念瑶在屋前开辟了块小地,种上了从寿春带来的草药——林婉儿说,迷泽湿气重,种些艾草和薄荷,能驱寒。她还在门口挂了串晒干的莲蓬,风一吹,“沙沙”地响,像在说话。
楚墨然则在岛西头搭了个竹棚,教岛上的年轻人练剑。他不教那些花哨的招式,只教最实用的——怎么用短刀防身,怎么在水里憋气,怎么在芦苇丛里辨方向。“在这里过日子,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他对年轻人说,手里的木剑劈在芦苇秆上,秆子应声而断。
日子像莲池里的水,平静却有生机。
这天,苏念瑶正在编苇席,楚丫跑过来,手里拿着片刚摘的荷叶:“姐姐,你看这荷叶,能当伞!”
苏念瑶笑着接过荷叶,突然有了主意。她把荷叶的脉络画在苇席上,用绿色的麻线编出来,竟像真的一样。“这样的席子,铺在船上,会不会像坐在荷叶上?”
楚丫拍手:“会!会!我要一个!”
消息传开,岛上的人都来找苏念瑶,让她编带荷叶、莲花、水鸟图案的苇席。苏念瑶干脆组织大家一起编——她画图样,楚婶和妇人们编,年轻人负责采芦苇、染麻线,编好的席子让老楚趁着去楚地送货时卖掉,换些盐和布料回来。
“咱们这席子,该有个名字。”老楚数着卖席子换来的铜钱,笑得合不拢嘴,“就叫‘迷泽席’怎么样?”
“好!”大家都应和。
楚墨然看着苏念瑶坐在莲池边,手里的麻线在指间翻飞,阳光落在她发间,像镀了层金。他走过去,递过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菱角:“歇会儿,吃点东西。”
苏念瑶接过菱角,剥开,递一半给他:“你看,这席子能让大家有活干,有饭吃,真好。”
“是你做得好。”楚墨然看着她编到一半的席子——上面是莲心岛的样子,茅屋顶上飘着烟,莲池里浮着莲花,还有个小小的人影在练剑,“这是我?”
“嗯。”苏念瑶脸颊微红,“还有楚丫,在追大白鹅。”她指着席子角落的小身影,“老楚说,等席子卖得好了,就在岛上盖座大房子,大家一起住。”
“好啊。”楚墨然在她身边坐下,“盖房子时,我来劈柴、挑水。”
傍晚,大家聚在莲池边吃饭。楚婶做了菱角粥,老楚炒了水鸟蛋,还有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鲜藕,脆生生的。石青突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身上还带着风尘:“你们倒好,在这享福,把我忘了!”
“石大哥!”苏念瑶站起来,给他舀了碗粥,“你怎么来了?”
“秦校尉让我送通关文牒来。”石青喝了口粥,“李严被周室赎回去了,听说被削了官职,再也不能管事了。楚君怕还有余党,给你们发了文牒,以后去楚地,没人敢拦。”
老楚拍着大腿:“太好了!以后去寿春送席子,再也不用绕路了!”
石青又从怀里摸出个木盒,递给楚墨然:“这是师父让我给你的。”
楚墨然打开木盒,里面是块玉佩,刻着“守拙”二字——是他师父的东西。玉佩下面压着张字条,师父的字迹苍劲:“剑可藏,心不可藏;身可隐,志不可隐。乱世虽乱,总有可为之处。”
楚墨然握紧玉佩,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师父的意思——就算在迷泽,也不能忘了“守护”的初心。
石青在莲心岛住了三日,跟着楚墨然学在泽里划船,跟着苏念瑶学编苇席,临走时,怀里揣着块楚丫送的莲花席,笑说:“回去给秦校尉看看,让他也羡慕羡慕。”
送走石青,苏念瑶坐在莲池边,看着楚墨然在练剑。他的剑比以前更柔和了,却藏着股韧劲,像迷泽的芦苇,看似柔弱,却能在风雨里扎根。
“楚墨然。”她喊。
“嗯?”他收剑回头。
“师父说的‘可为之处’,是不是就是这里?”她指着莲心岛,指着正在编席的楚婶,指着在水里摸鱼的年轻人,“守着这些人,守着这方水土。”
楚墨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因为编席,指腹有些粗糙,却很暖。“是。”他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可为之处’。”
月光升起来,落在莲池里,把水面照得像铺了层银。远处传来老楚和年轻人的说笑声,近处有虫鸣和水声。苏念瑶把头靠在楚墨然肩上,手里还攥着未编完的苇席——最后几针,她要编上两颗靠在一起的星星。
她知道,战国的风还在迷泽外吹,说不定哪天真会吹进这方水土。但只要他们和岛上的人一起,像芦苇一样扎根,像莲花一样向阳,就一定能守住这片刻的安稳。
至于未来会有多少风雨,不用急着想。只要身边有他,有这些热气腾腾的日子,就够了。
第二十一章 泽外风起·席传警讯
迷泽的日子像浸在水里的莲,安稳地舒展,却也藏着对泽外的感知。
老楚每月去寿春送货,回来总会带些消息:“楚君和越国定了盟约,边境安稳了”“周室换了新的太傅,听说比李严温和些”“魏地的粮价涨了,宜阳那边怕是又要缺粮”。
苏念瑶听着,总会把消息编进苇席的边角——宜阳的城墙、楚越的盟约、周室的新太傅,用不同颜色的麻线藏着,只有她和楚墨然能看懂。“万一哪天泽外的风吹进来,这些席子能当个念想。”她对楚墨然说。
楚墨然则在岛西头的空地上,教年轻人练得更勤了。他把泰山的剑法和迷泽的水性结合起来,编了套“苇叶拳”——出拳像苇叶一样轻巧,落脚却像扎根水底的苇根,稳当。“就算用不上,强身健体也好。”他嘴上这么说,却在每个月老楚出发前,让年轻人把迷泽的水路再摸一遍。
这年秋天,老楚从寿春回来时,脸色格外沉。他把楚墨然和苏念瑶拉到茅屋里,关上门,才从怀里摸出块揉皱的布——是块染了血的迷泽席边角,上面用红色麻线绣着个“危”字。
“这是在寿春码头捡到的。”老楚声音发颤,“是阿力的手艺,他绣‘危’字总爱多绕半圈。我去货栈问,人家说半个月前,阿力的货船在楚魏边境被劫了,人下落不明。”
苏念瑶的指尖捏紧布块,血渍已经干了,却像还带着温度。阿力是老船主的侄子,帮他们躲过李严的追捕,是个话不多却实在的小伙子。“被谁劫的?”
“说是‘黑风寨’的山贼,最近在楚魏边境闹得厉害,专抢货船。”老楚道,“我听码头的人说,黑风寨的寨主以前是周室的士兵,被李严贬了,才落草为寇,手段狠得很。”
楚墨然握紧了剑:“黑风寨在哪?”
“在楚魏边境的‘断云崖’,地势险,官府都不敢去剿。”老楚叹气,“我知道你想救人,可那地方……”
“阿力帮过我们,不能不管。”苏念瑶打断他,指尖在染血的布块上划了划,“黑风寨抢货船,肯定是为了钱或粮食。我们可以装作送货的,混进寨里。”
“我跟你去。”楚墨然看向她,眼神坚定,“让老楚留在岛上,照看大家。”
老楚还想劝,见两人眼里的决心,知道劝不住,只能去翻箱倒柜,把藏着的匕首、迷药都找出来:“断云崖附近有片芦苇荡,跟迷泽像,你们到了那,小心些。”
出发前一晚,苏念瑶在茅屋里编最后一张席子。她把断云崖的地形画在上面——从码头的货商那打听来的,断云崖有个后门,藏在瀑布后面,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知道。楚墨然坐在旁边磨剑,剑身在油灯下闪着冷光。
“若能救回阿力,我们就回迷泽,再也不出去了。”苏念瑶突然说。
“好。”楚墨然应着,把磨好的剑放在她手边,“这剑你带着,比匕首管用。”
苏念瑶摇摇头,把剑推回去:“你用更顺手。我带这个。”她拿起个竹哨,是用迷泽最硬的芦苇根做的,“万一走散了,我吹三声长哨,你就往瀑布方向找。”
楚墨然接过竹哨,又放回去,握住她的手:“不走散。”
第二天清晨,他们乘着老楚的货船,往楚魏边境去。船行在开阔的水面上,离迷泽越远,芦苇越稀疏,苏念瑶的心就越沉。她总觉得,这次出去,不像黑石关那次能全身而退——黑风寨的山贼,比李严的士兵更野,更不讲规矩。
楚墨然好像看出了她的不安,把船划得慢了些,指着远处的水鸟:“你看那对白鹳,总在一起飞,丢不了。”
苏念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白鹳正并排掠过水面,翅膀拍得很齐。她突然笑了:“我们也像它们一样。”
船行五日,到了断云崖附近的“落霞渡”。渡口的货商见他们来,眼神都带着警惕:“最近别在这做生意,黑风寨的人天天在崖上盯着,见了货船就抢。”
“我们是来寻人的,我弟弟半个月前在这被劫了。”苏念瑶装作焦急的样子,递过块碎银,“大哥知道黑风寨的人什么时候会下山吗?”
货商收了碎银,往崖上指了指:“每天午时会下来打水,就两个人,带着刀,凶得很。”
楚墨然和苏念瑶对视一眼——机会来了。
午时,果然有两个山贼扛着水桶下山,走到渡口的井边打水。两人穿着破烂的铠甲,腰间别着锈迹斑斑的刀,骂骂咧咧地说着话:“寨主说,再抢两艘货船就换酒喝。”“那姓苏的小子真犟,打了半个月还不肯说藏货的地方。”
苏念瑶的心猛地一跳——姓苏?难道是阿力?
楚墨然悄悄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别出声。等两个山贼打好水转身时,他突然从芦苇丛里窜出来,一手一个,捂住他们的嘴,往地上按。苏念瑶立刻上前,用麻绳把他们捆紧,嘴里塞了布。
“说,半个月前劫的货船,人关在哪?”楚墨然把刀架在其中一个山贼的脖子上。
山贼吓得发抖,含糊不清地哼着,眼睛往崖上瞟。苏念瑶看出他在怕寨主,从怀里摸出块迷泽席的边角——上面有黑风寨的图案,是她根据货商的描述画的:“我们是来跟寨主做生意的,知道他缺粮食。只要你带我们进寨,这席子能换十船粮。”
山贼的眼睛亮了——十船粮,够黑风寨吃半年了。他点点头,示意愿意带路。
楚墨然把两个山贼捆在芦苇丛里,只带着带路的那个,往断云崖上走。苏念瑶跟在后面,手里攥着竹哨,手心全是汗。
断云崖的路很陡,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时不时能看见悬崖下的水面,像块深黑色的布。走到半山腰,能看见寨门——是用货船的木板搭的,上面挂着面黑旗,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
“进去后别乱看,寨主脾气不好。”带路的山贼叮嘱道,推开了寨门。
寨子里很吵,山贼们聚在空地上喝酒,地上扔着货箱和麻袋,有的还在抢刚劫来的布料。苏念瑶低着头,跟着楚墨然往里走,眼角的余光却在飞快地扫——没看见阿力,也没看见熟悉的货船标记。
“你们是谁?”一个满脸刀疤的大汉拦住他们,手里的斧头还在滴油。
“来跟寨主做生意的。”苏念瑶举起手里的席子,“迷泽来的,带了粮食的消息。”
刀疤大汉上下打量他们,突然笑了:“迷泽来的?寨主正缺个编席子的,把这女的留下,男的砍了喂狗!”
楚墨然的手瞬间按在剑柄上。苏念瑶却拉住他,对刀疤大汉笑:“砍了他,谁带你们去运粮食?迷泽的水路,只有他认得。”
就在这时,寨后的石屋里传来喊声:“吵什么?”一个穿着旧铠甲的男人走出来,身材高大,脸上有块烧伤的疤——想必就是黑风寨寨主。
“寨主,这两人说有粮食的消息。”刀疤大汉躬身道。
寨主的目光落在苏念瑶手里的席子上,突然愣住了——席子的边角,绣着个小小的“周”字,是周室士兵的标记,和他当年在周室当兵时的记号一样。“你们是周室的人?”
苏念瑶心里一紧,随即镇定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周室容不下我们,只能在迷泽讨活。知道寨主也被周室伤过,才敢来谈生意。”
寨主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挥手:“带他们去见那个姓苏的小子。若他们认识,就留下;不认识,就扔去喂狼。”
被山贼推搡着往石屋走时,苏念瑶的心跳得飞快。她不知道石屋里的是不是阿力,也不知道寨主打的什么主意,但她知道,只要能见到人,就有机会。
石屋的门被推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缩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手脚被捆着,脸上有淤青,正是阿力。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苏念瑶和楚墨然,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认识?”寨主站在门口,声音像磨过的石头。
苏念瑶蹲下身,解开阿力身上的绳子,声音发颤却坚定:“是我们的朋友。寨主若放了他,十船粮,外加迷泽的水路图,保证黑风寨以后运货,没人能查到。”
寨主看着她解开绳子的动作,又看了看楚墨然按在剑柄上却没拔出的手,突然笑了:“周室的人,果然都有点本事。行,我信你们一次。但粮食和水路图,得你们亲自去办。”
苏念瑶扶着阿力站起来,心里松了口气,却没放松警惕。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要带着阿力平安回迷泽,还得闯过最后一关——离开断云崖。
第二十二章 崖下脱险·泽畔归心
寨主没把他们关起来,却也没给自由。他让苏念瑶在寨里编席子,说是“看看迷泽的手艺”;让楚墨然跟着山贼去后山砍柴,实则派人盯着。阿力被安排在石屋养伤,有人送饭,却不能出屋。
“这寨主心思深,不像普通山贼。”夜里,苏念瑶借着送席子的机会,溜到阿力的石屋,压低声音说,“他看席子的眼神,不像看货物,像看故人留下的东西。”
阿力喝了口粥,缓过些力气:“我被抓来时,听见他跟手下说,以前在周室当兵,救过个编苇席的姑娘,后来那姑娘被李严杀了,他才反的。”
苏念瑶心里一动——难怪寨主对席子格外在意。她摸出藏在袖里的小刀,递给阿力:“今晚三更,楚墨然会在后山放火,引开山贼。你从石屋的后窗跳出去,那里有棵老槐树,能爬下去。我们在崖下的芦苇荡会合。”
阿力握紧小刀,点了点头:“你们小心,寨里有暗哨,在后山的瀑布边。”
三更时分,后山果然燃起火光。山贼们慌了神,举着灯笼往山上跑,喊着“救火”。寨主站在寨门口,看着火光,眉头紧锁,却没动——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念瑶趁着混乱,往阿力的石屋跑。刚到门口,就见寨主带着两个山贼走过来,目光像鹰一样盯着她:“火是你们放的?”
“寨主说笑了,我一个编席子的,哪会放火。”苏念瑶攥紧袖里的竹哨,指尖冰凉。
“那这是什么?”寨主突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苏念瑶落在编席处的苇席边角,上面画着断云崖的后门,“你们想从瀑布后面跑?”
苏念瑶知道藏不住了,刚要吹哨,就见楚墨然从旁边的柴房冲出来,手里的扁担横扫,把两个山贼打倒在地:“走!”
寨主拔出腰间的刀,劈向楚墨然:“留下命来!”
楚墨然侧身躲开,拉着苏念瑶往石屋跑:“阿力!快走!”
阿力已经从后窗爬了出来,正扒着槐树往下滑。苏念瑶和楚墨然跟着爬上槐树,寨主的刀砍在树干上,“咔嚓”一声,震得人手心发麻。
“你们逃不掉的!”寨主在树下怒吼,声音里带着股狠劲。
三人顺着槐树滑到崖下,落地时都踉跄了几步。阿力指着远处的芦苇荡:“往那跑,里面有艘货船,是我被劫时藏的,还能用。”
身后传来山贼的喊声,火把的光在崖下晃动,越来越近。楚墨然拉着苏念瑶,阿力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芦苇荡跑。芦苇秆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红痕,却没人敢停。
跑到芦苇荡深处,果然看见艘货船,藏在茂密的芦苇丛里。阿力跳上船,解开缆绳:“快上来!”
楚墨然把苏念瑶推上船,自己刚要跳,寨主突然从芦苇里窜出来,刀直指苏念瑶:“把席子留下!”
他的刀太快,苏念瑶躲不开,只能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没传来,她睁开眼,看见楚墨然挡在她身前,刀插在他的左臂上,鲜血顺着衣袖往下滴。
“楚墨然!”苏念瑶的声音都在抖。
楚墨然没回头,反手一拳砸在寨主的胸口。寨主踉跄后退,看着插在楚墨然臂上的刀,突然愣住了——那刀上刻着个“周”字,是他当年在周室用的佩刀,被李严收走后,辗转落到黑风寨。
“这刀……”寨主的声音有些哑。
“是你以前的刀,又怎样?”楚墨然忍着痛,把苏念瑶护在身后,“你被周氏伤了,就把气撒在无辜人身上,和李严有什么两样?”
寨主看着楚墨然臂上的血,又看了看苏念瑶眼里的泪,突然扔掉刀,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我只是想找个编席子的姑娘……像当年那个一样……”
远处传来官府的马蹄声——老楚不放心,偷偷报了官,说黑风寨劫船。山贼们听见马蹄声,吓得四散而逃。寨主抬起头,看着跑远的手下,突然笑了,笑得有些释然:“散了也好……早该散了。”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扔给苏念瑶:“这是从阿力船上搜的,还给你们。”说完,转身走进芦苇深处,背影在火把的光里越来越小。
苏念瑶打开布包,里面是阿力的货单,还有块眼熟的苇席——是她在柳岛编的,上面有楚丫画的小鱼。原来寨主劫船,不是为了货,是为了这张席子。
“快开船!”阿力催促道,官府的人快到了。
楚墨然忍着痛,帮着划桨。船驶出芦苇荡时,天已经蒙蒙亮。苏念瑶用布条紧紧缠住他的伤口,血还是往外渗,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往伤口上撒林婉儿给的止血药。
“别哭。”楚墨然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声音有些虚,“一点小伤,死不了。”
“谁哭了。”苏念瑶别过脸,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他的伤口,“回迷泽后,你得躺一个月,不许练剑,不许划船。”
“好。”楚墨然笑着应下,只要她在身边,别说躺一个月,躺一年都愿意。
船行得很慢,楚墨然的伤口时痛时痒,苏念瑶就给他们讲迷泽的事——莲心岛的莲花开了新的颜色,楚丫编的苇席被楚地的夫人买走了,老楚在岛边挖了个新的藕池。阿力听着,眼里满是向往:“等我把货送完,也去迷泽住阵子。”
“好啊,给你盖间茅房,挨着藕池。”苏念瑶笑着说。
走了十天才回到迷泽。老楚和楚婶在莲心岛的渡口等,见他们回来,楚婶抱着苏念瑶就哭:“可算回来了!我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香……”
楚丫跑过来,看见楚墨然臂上的伤,眼睛红红的:“哥哥,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楚墨然笑着蹲下身,让她吹了吹伤口:“不疼了,楚丫吹过就不疼了。”
接下来的日子,楚墨然在茅屋里养伤。苏念瑶每天给他换药,编苇席时就把竹筐放在他床边,一边编,一边跟他说话。阿力在岛上住了半个月,帮着老楚整理货船,临走时说:“以后迷泽的席子,我包送了,不要运费。”
楚墨然的伤口拆线那天,苏念瑶编完了最后一张席子。上面是断云崖的槐树
第二十三章 泽水微澜·齐心护根
楚墨然拆了伤口的线那天,迷泽下了场小雨。雨丝细得像麻线,落在莲池里,溅起一圈圈碎银似的涟漪。苏念瑶把那张画了断云崖槐树的苇席铺在檐下,雨水打在席子上,槐树的纹路反倒更清晰了——像把经历过风雨的根,牢牢扎在布上。
“这席子该叫‘归槐’。”楚墨然站在檐下,看着席子上的纹路,左臂还不能太用力,却能稳稳扶着廊柱,“槐树能让人找到回家的路。”
苏念瑶用布擦干席子边缘的水:“等晒干了,挂在屋里当帘子。”她转头看向莲池,眉头轻轻蹙了下——池边的芦苇比往年矮了些,叶片也有点发黄。
老楚正好提着水桶过来,往藕池里浇水,见她盯着芦苇看,叹了口气:“今年雨水少,泽里的水浅了半尺。前阵子去西边的‘野鸭滩’,那边的水都快见底了,鱼也少了。”
“水浅了?”苏念瑶走到池边,蹲下摸了摸池底的泥——比往常硬了些,带着点土腥味,“会不会是上游的水被堵了?”
“谁说不是呢。”老楚放下水桶,“听货船的人说,魏地在修水渠,把上游的水引去浇田了,咱们迷泽的水,自然就少了。”
楚墨然走过来,指了指远处的水道:“水浅了,船不好走是小事,怕就怕天再旱下去,莲池和藕池都得干,到时候连喝的水都成问题。”
这话让院子里的气氛沉了些。楚丫刚摘了莲蓬回来,见大人都不说话,举着莲蓬问:“水少了,大白鹅会不会渴死?”
苏念瑶摸了摸她的头:“不会,我们会想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沿着迷泽的水道勘察。从莲心岛到野鸭滩,再到西边的“月牙湾”,一路走下来,心越来越沉——月牙湾的水只剩下中间一小片,岸边的淤泥都干裂了,几只水鸟站在泥里,无精打采地啄着草根。
“得挖条新水道,把南边的活水引过来。”楚墨然蹲在月牙湾的岸边,用树枝在泥上画着,“从月牙湾往南走三里,有处泉眼,老辈人说那泉眼的水一年四季都不枯,只是被芦苇挡着,没人注意。”
“挖水道要不少人手。”老楚看着干裂的泥地,“岛上的年轻人虽有力气,可没挖过这么长的水道,也不知道怎么挖才不塌。”
苏念瑶看着楚墨然画的图,突然想起在宜阳时挖陷阱的法子:“可以像挖陷阱那样,先在两边打木桩,再用芦苇和泥土夯实,这样水道壁就不容易塌。”她捡起根树枝,在图上画出木桩的位置,“每隔一丈打一根木桩,芦苇捆成束,垫在木桩之间,既能挡泥土,又能透水。”
楚墨然眼睛一亮:“这法子好!芦苇和木桩都是咱们迷泽现成的,不用往外买。”他对跟来的年轻人喊,“明天开始,一半人去南边的泉眼清芦苇,一半人在月牙湾打木桩,咱们把水引过来!”
年轻人都应着,眼里有了劲——在迷泽住久了,谁都知道水的金贵,能为泽里的水出力,比闲着强。
挖水道的日子,莲心岛像个热闹的工地。年轻人分成两拨,清芦苇的带着镰刀,在南边的泉眼砍出条通路;打木桩的扛着锄头,在月牙湾的泥地里挖坑,把削尖的芦苇根桩砸进地里。
苏念瑶带着楚婶和妇人们,在岸边编芦苇束——选最粗的芦苇,用麻线捆成胳膊粗的束,每隔两尺系个绳结,方便固定在木桩上。楚丫也跟着帮忙,虽然力气小,却能把捆好的芦苇束搬到岸边,像只忙碌的小蚂蚁。
楚墨然拄着根木杖,在两拨人之间来回查看。他的左臂还没完全恢复,不能干重活,就帮着丈量距离,指点木桩的位置。见有年轻人打桩时砸偏了,他就走过去,握着对方的手,教他怎么用巧劲:“砸桩要像扎马步,腰稳住,力气才不会散。”
正午的太阳很烈,苏念瑶提着水壶给大家送水,见楚墨然额角全是汗,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歇会儿吧,别累着。”
“没事。”楚墨然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又看向泉眼的方向——那边已经清出条窄窄的水道,隐约能看见水在流动,“你看,水快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负责清泉眼的年轻人喊起来:“水来了!水过来了!”
大家都围过去看——清冽的泉水顺着新挖的水道流过来,像条银色的带子,流过干裂的泥地,所到之处,干裂的泥块渐渐湿润,连空气里都多了些水汽。
“能引水就好。”老楚蹲在水道边,用手捧起泉水,笑得眼睛都眯了,“再挖宽些,能通小船就更好了。”
苏念瑶看着流动的泉水,突然想起在宜阳时,她和楚墨然站在城墙上看护城河的水。那时的水是用来守城的,而现在的水,是用来养人的。她转头看向楚墨然,见他也在看她,眼里的光像水道里的泉水,亮得很。
水道挖通的那天傍晚,大家在莲池边烧了堆篝火,烤着刚从新水道里捞的鱼。鱼不大,却很鲜,带着泉水的清甜味。老楚拿出藏了很久的米酒,给每个人都倒了点:“这水啊,就是咱们迷泽的根。根保住了,日子就塌不了。”
楚墨然举起碗,对大家说:“这水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挖的。以后迷泽再有难处,只要咱们心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年轻人都跟着喊:“对!心齐就不怕!”
楚丫啃着烤鱼,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姐姐你看,星星掉进水里了!”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泉水道里的水映着星星,像撒了一路的碎钻,从泉眼一直延伸到月牙湾,像条会发光的路。
苏念瑶靠在楚墨然肩上,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烤鱼。她知道,这水道里流的不只是水,还有大家的力气、心意,还有她和楚墨然在迷泽扎下的根。
就算以后再遇到水浅、天旱,甚至泽外的风吹进来,只要这水道还在,这根还在,他们就有底气守住这方水土。
夜里,躺在茅屋里,能听见泉水流过水道的“哗哗”声,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苏念瑶轻轻碰了碰楚墨然的左臂:“还疼吗?”
“早不疼了。”楚墨然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等明天,我教你划船去泉眼那边看看,那边的水芹长得好,能做腌菜。”
“好啊。”苏念瑶往他怀里靠了靠,“还要摘些芦苇,编个新的席子,把今天挖水道的样子编进去。”
“嗯。”楚墨然应着,渐渐有了困意。
窗外的月光落在那张“归槐”席上,槐树的纹路在月光里轻轻晃动,像在生长。迷泽的夜,因为这流动的泉水,变得格外安稳。
第二十四章 苇席传信·旧友新讯
秋末的迷泽,芦苇都黄了,像给水面铺了层金毯子。苏念瑶带着楚丫在岸边割芦苇——选那些黄透了却没倒伏的,用来编厚实的冬席,铺在身下能隔寒。
“姐姐,这芦苇穗能做扫帚。”楚丫举着一束芦苇穗,在地上扫了扫,还真扫起些落叶。
苏念瑶笑着帮她把芦苇穗捆起来:“等攒多了,让你爹编个大扫帚,扫院子正好。”
正说着,远处传来划船声,是老楚从寿春回来了。他的船比往常快,还没靠岸就喊:“小先生!楚壮士!有信!”
苏念瑶和楚墨然迎上去,见老楚手里拿着个油纸包,外面缠着麻线,上面盖着个小小的苇叶印——是林婉儿药铺的记号。
“林姑娘托人送来的,说有要紧事。”老楚把油纸包递给苏念瑶,“送包的人说,林姑娘去魏地采药了,顺路去了宜阳,见了暴鸢将军。”
苏念瑶的心提了起来,赶紧拆开油纸包。里面是封信,还有块熟悉的宜阳城墙砖碎片——上面有个小小的箭孔,是当年赵军攻城时留下的。
信是林婉儿写的,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在赶路时写的:
“念瑶、墨然:宜阳粮荒已解,暴鸢将军身子尚健,只是常念你们。韩侈已升为校尉,驻守邙山,时常派人去‘一线天’看看,说那是宜阳的‘福气道’。
魏地近来不太平,赵国派使者来,似有联合魏国攻韩之意。我在魏都见了李严,他已被削职为民,在街角摆摊卖书,见了我,只说‘当年错了’。
另:石青托我带话,秦校尉调任楚地水师,想请你们去楚地看看,说水师缺懂水路的人,迷泽的法子或许能用。”
苏念瑶把信念给楚墨然听,指尖捏着那块城墙砖碎片,心里又暖又酸。宜阳的日子像场遥远的梦,却总有人记着他们。
“赵国要攻韩?”楚墨然眉头皱了皱,“若赵魏联合,宜阳又要遭难。”
“暴鸢将军能守住。”苏念瑶把信折好,放进怀里,“他有韩侈,有邙山的兵,还有‘一线天’这个退路,比当年稳当。”她顿了顿,看向楚地的方向,“秦校尉想请我们去楚地水师?”
“石青知道我们不想掺和战事,肯定是水师有难处,比如船行水路不畅,想让我们帮忙看看。”楚墨然道,“迷泽的水路和楚地水师的河道虽不一样,可挖水道、辨水势的法子是相通的。”
老楚在旁边说:“去看看也好。秦校尉是好人,帮过我们,现在他有难处,咱们该帮。再说楚地水师在南边,离赵国远,就算赵魏联合,也扰不到那边。”
苏念瑶想了想,点头:“去。但说好,只帮忙看水路,不掺和战事。”她看向楚丫,“楚丫想不想去楚地看看?那里有大船,比咱们的渔船大十倍。”
楚丫眼睛一亮:“想!我要去看大船!还要给大船编席子!”
决定去楚地后,大家开始准备。苏念瑶编了几张迷泽席,上面画着迷泽的水路图和挖水道的法子,打算带给秦校尉做参考;楚墨然把“守拙”剑擦亮,还带上了那根教年轻人练拳用的木杖——既能当拐杖,又能防身。
老楚和楚婶给他们装了满满一筐干粮,有腌藕、鱼干,还有楚丫亲手烤的菱角饼。“到了楚地,若住得惯就多住些日子,若不习惯,就赶紧回来。”楚婶拉着苏念瑶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
出发那天,岛上的人都来渡口送。年轻人帮他们把行李搬上船,楚丫抱着苏念瑶的腿,舍不得松手:“姐姐要早点回来,教我编大船席。”
“一定。”苏念瑶蹲下身,给她理了理辫子,“等我们回来,带楚地的糖人给你。”
船驶离莲心岛时,苏念瑶回头望了望——黄透的芦苇在风里摇,茅屋顶的烟笔直地升,楚丫还站在渡口挥手,像个小小的黄点。她突然觉得,就算去了楚地,心里也总有个牵挂的地方,这就是“家”吧。
船行在迷泽的水道里,比来时顺畅多了——他们挖的新水道引来了活水,连原来浅的地方都能稳稳行船。楚墨然划着桨,苏念瑶坐在船头,手里拿着林婉儿的信,时不时看看远处的水鸟。
“你说,李严真的改了吗?”她突然问。
“不好说。”楚墨然道,“但能在街角摆摊卖书,总比在朝堂上算计人强。”他顿了顿,又道,“人只要肯低头,就还有救。”
苏念瑶想起寨主在断云崖扔掉刀的样子,又想起李严摆摊的传闻,轻轻点了点头。乱世里的人,谁不是在挣扎着活?能从泥潭里往外爬一步,就该算好的。
走出迷泽,进入楚地的河道,水面一下子开阔了。远处能看见楚地水师的战船,桅杆像一排排树,在水面上移动。秦校尉派来的人早在渡口等着,见了他们,笑着拱手:“秦校尉在水师营等着呢,说给你们备了鲜藕汤,和芦苇渡王老汉做的一样香。”
到了水师营,秦校尉亲自在营门口迎接。他比在黑石关时黑了些,也瘦了些,却更精神了:“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水师的船总在‘浅滩嘴’搁浅,船夫说那里水情怪,涨潮时能过,退潮就浅,我琢磨着,你们迷泽的人懂水,肯定有法子。”
苏念瑶和楚墨然没歇着,当天就跟着秦校尉去了浅滩嘴。那里果然像船夫说的,水面看着宽,水底却有片隐形的沙洲,退潮时就露出半截,船稍不注意就会搁在上面。
“这沙洲是淤泥堆的,硬挖没用,潮水一冲又会积起来。”楚墨然蹲在岸边,摸了摸水底的泥,“得像迷泽挖水道那样,在沙洲两侧挖两条导流沟,让潮水带着淤泥走,沙洲就不会再长了。”
苏念瑶补充道:“还可以在导流沟边插些芦苇桩,既能挡住淤泥,又能当标记,船夫看到芦苇桩就知道绕着走。”
秦校尉听得眼睛发亮:“就按你们说的办!我这就调人手,你们当监工,怎么挖,怎么插桩,都听你们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在水师营住了下来。白天跟着秦校尉去浅滩嘴,指点士兵挖导流沟、插芦苇桩;晚上就坐在营里的灯下,苏念瑶编席,楚墨然给她讲水师的船——那些船比迷泽的渔船大得多,能载几十人,船头还有撞角,看着很威风。
“其实战船也能编苇席。”苏念瑶看着图纸上的战船,“在船底铺层厚苇席,再刷上桐油,能挡水,还能让船身更滑,走得快。”
秦校尉听了,立刻让人找苇子来试。果然,铺了苇席的小船在水里划得又快又稳,比没铺的快了近一半。“苏小先生真是神人!”秦校尉赞道,“我这就报给楚君,让所有战船都铺上苇席!”
苏念瑶笑着摆手:“是迷泽的芦苇好,能编能铺,用处多。”
楚丫在水师营也没闲着,跟着船夫的孩子在营里跑,还学会了用芦苇编小船,送给水师的士兵:“这个能保佑你们的大船不搁浅。”士兵们都喜欢她,常给她带楚地的糖人。
半个月后,浅滩嘴的导流沟挖好了,芦苇桩也插好了。退潮时,潮水顺着导流沟流走,沙洲果然没再长,战船能稳稳通过。秦校尉在营里摆了宴,感谢他们帮忙。
“你们要是肯留下就好了。”秦校尉喝了口酒,“水师缺个懂水情的先生,苏小先生来最合适。”
“我们还是想回迷泽。”苏念瑶道,“那里的芦苇、莲池、还有岛上的人,都等着我们呢。”
楚墨然点头:“楚地水师的法子我们教了,剩下的你们照着做就行。若以后还有水情难处,派人去迷泽说一声,我们还来。”
秦校尉知道留不住,没再劝,只让人准备了些楚地的特产——新采的茶叶、结实的麻布,还有一艘小巧的木船模型,送给楚丫:“这船模型和水师的大船一样,楚丫回去可以照着编苇席。”
离开楚地水师营那天,秦校尉派了艘船送他们。船行在楚地的河道里,苏念瑶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稻田,心里想着迷泽的芦苇。她知道,这次楚地之行,不是结束,是开始——他们不再只是迷泽里的人,还能把迷泽的法子带出去,帮到更多人。
楚墨然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块刚剥好的菱角:“想什么呢?”
“想回去编席子。”苏念瑶咬了口菱角,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编一张大的,把迷泽、楚地水师、宜阳都画在上面,像个大团圆。”
“好。”楚墨然握住她的手,“回去就编,我给你打下手。”
船渐渐驶近迷泽的入口,远远能看见黄透的芦苇在风里摇,像在招手。苏念瑶知道,他们的根在这里,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最终都会回到这里。而这根,会因为他们走过的路、帮过的人,变得更稳、更深。
第二十五章 泽畔邻声·互助共生
回到迷泽时,已近冬至。莲心岛的芦苇被割得整整齐齐,捆成束堆在岸边,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山;楚婶和妇人们在茅屋里纺麻线,纺锤转动的“嗡嗡”声,混着窗外的风声,格外安稳。
楚丫一上岸就蹦蹦跳跳地去找大白鹅,却发现鹅群里多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鹅——是她走后孵出来的。她蹲在鹅窝边,小手轻轻摸着小鹅的绒毛,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姐姐你看!它们好软!”
苏念瑶放下行李,走过去帮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等开春,小鹅长大了,就能跟着大白鹅去莲池里找食了。”
楚墨然则跟着老楚去查看新挖的水道。泉水引过来后,月牙湾的水蓄满了,连带着周边的小水洼都活了,几只野鸭在水里游弋,时不时扎进水里啄鱼。“南边的‘桑岛’派人来过。”老楚指着水道延伸的方向,“桑岛以养蚕为生,今年桑叶旱得厉害,想问问能不能分些水过去。”
“桑岛的蚕茧能做丝线,咱们编席子正缺好丝线。”苏念瑶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楚丫刚摘的野菊,“分水给他们,让他们用蚕茧抵,正好互惠互利。”
楚墨然点头:“明天我去桑岛看看。若只是引水,在水道边接个支渠就行,不用大动干戈。”
第二天一早,楚墨然带着两个熟悉水路的年轻人,划着船去了桑岛。桑岛果然比莲心岛旱得厉害,岸边的桑树叶子卷着边,蚕房里的蚕宝宝瘦得像细银丝,桑岛的岛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见了楚墨然,颤巍巍地抹眼泪:“再没水,这季蚕就全死了,岛上的人开春连买粮的钱都没了。”
楚墨然跟着老婆婆去看桑岛的水源——只有一口老井,井水浅得能看见底。他蹲在井边,观察地形:“从我们的水道接支渠到这里,约莫两里地,地势平缓,好挖。”他对老婆婆说,“我们出人手挖渠,你们出蚕茧当工钱,如何?”
老婆婆喜出望外,忙让岛上的年轻人准备工具:“只要能引水,别说蚕茧,就是岛上的新丝,我们也分你们一半!”
消息传回莲心岛,苏念瑶立刻组织人手。年轻人跟着楚墨然去挖支渠,妇人们则准备了干粮和伤药——挖渠难免碰伤手脚,林婉儿留下的草药正好派上用场。楚丫也跟着,拿着小铲子在渠边挖小坑,说是“帮渠喝水”。
挖支渠比挖主水道容易,桑岛的人熟悉地形,莲心岛的人懂怎么打桩固渠,两岛的人配合着,三天就挖通了。当泉水顺着支渠流进桑岛的蓄水池时,桑岛的人都欢呼起来,老婆婆颤巍巍地给楚墨然和苏念瑶作揖:“你们是桑岛的救命恩人啊!”
苏念瑶扶住老婆婆:“往后都是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从那以后,莲心岛和桑岛往来渐渐多了。桑岛的人送来新纺的丝线,又细又韧,编出来的苇席又软又亮;莲心岛的人则教桑岛的人在蓄水池边种芦苇,既能挡水,又能当柴火。楚丫还和桑岛的小姑娘成了朋友,常常划着小船去桑岛,学纺丝线,回来就缠着苏念瑶:“姐姐,用新丝线编席子,肯定像天上的云!”
苏念瑶真的用新丝线编了张席子,淡青色的丝线织出流云的纹路,中间用金线绣了朵莲花,是迷泽的莲,也是桑岛的蚕吐出的金。她把席子送给桑岛的老婆婆,老婆婆舍不得用,挂在蚕房的墙上,说:“这是两岛的‘连心席’,看着就安心。”
冬至那天,两岛的人聚在莲心岛的莲池边过冬至。桑岛的人带来了蚕茧做的汤圆,白白嫩嫩的,咬开是甜甜的豆沙馅;莲心岛的人则杀了只养肥的鹅,炖了锅香喷喷的鹅汤。老楚喝了口酒,指着水道的方向:“我年轻时,迷泽的岛各过各的,旱了抢水,涝了抢地,哪有现在的日子。”
“都是小先生和楚壮士的功劳。”桑岛的老婆婆笑着说,给苏念瑶碗里添了个汤圆,“这孩子心善,又有主意,是迷泽的福气。”
苏念瑶脸颊微红,把汤圆分给楚墨然一半:“是大家心齐。”
楚墨然咬着汤圆,看着苏念瑶眼里的光——比刚认识时柔和了许多,却多了股扎根的韧劲。他知道,这韧劲不是天生的,是在迷着的日子里,在和大家一起挖渠、编席、过日子里,慢慢长出来的。
夜里,大家散去后,苏念瑶和楚墨然坐在檐下看雪。迷泽的雪下得细,像盐粒,落在芦苇束上,轻轻薄薄的一层。苏念瑶靠在楚墨然肩上,手里攥着块桑岛的新丝线:“等开春,我们教更多岛挖水道吧。迷泽这么大,若所有岛的水都连起来,就不怕旱了。”
“好。”楚墨然握住她的手,指尖缠着她刚给他缠的丝线——她怕他练剑冻手,用桑岛的丝线编了个护腕,又暖又软,“开春后,先去西边的‘枣岛’,听说他们那里的枣子甜,就是缺水浇。”
“还要教他们用枣核种枣树。”苏念瑶笑着说,“这样年年都有枣子吃。”
雪越下越大,水道里的水结了层薄冰,映着月光,像条银色的带子。远处传来桑岛的狗吠,还有莲心岛年轻人唱的歌谣,混着风声,格外安宁。
苏念瑶打了个哈欠,楚墨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冷了,进屋吧。”
“嗯。”她应着,却没动,“楚墨然,你说我们会一直在迷泽吗?”
“会。”楚墨然的声音很沉,像水道里结的冰,稳当,“这里有我们编的席子,挖的水道,还有……”他顿了顿,握紧她的手,“有你。”
苏念瑶笑了,往他怀里钻了钻。她知道,不管未来有多少雪,多少风,只要他们还在迷泽,还能和大家一起过日子,就什么都不怕。
第二十六章 春归泽暖·新苗初长
开春后,迷泽的雪化了,水道里的冰融了,泉水“哗哗”地流,带着股草木的清气。苏念瑶和楚墨然真的开始教周边的岛挖水道——先是枣岛,再是桃岛,每到一个岛,都有人跟着学,渐渐的,迷泽里形成了一张小小的水网,把各个岛连了起来。
水道通了,日子也活了。枣岛的枣花开得比往年旺,桃岛的桃花落了满地,连空气里都带着甜香。桑岛的蚕结了新茧,雪白的茧子堆成小山,苏念瑶带着楚婶和桑岛的妇人,用新茧纺了批丝线,编了批新席子,让老楚送去寿春——这次的席子用了流云纹和莲花纹,刚到寿春就被抢着买,连楚君的夫人都托人来订。
“都说这是‘迷泽云莲席’,能卖个好价钱!”老楚回来时,腰里的钱袋鼓鼓的,“我给大家扯了新布,每人做件新衣裳!”
岛上的人都欢天喜地的。楚丫拿着给她的花布,缠着苏念瑶教她做新裙子:“要像莲花一样的!”
苏念瑶笑着答应,却在裁布时,发现楚丫的个子比去年高了半个头,以前的旧衣裳袖口都短了。“楚丫长大了。”她轻声说,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他们在迷泽的日子,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
这天,楚丫穿着新做的莲花裙,在莲池边追蝴蝶,突然跑回来,拉着苏念瑶的手:“姐姐!有船!好多船!”
苏念瑶和楚墨然走到岸边,见水道里驶来了七八艘船,船头插着面熟悉的旗帜——是宜阳的军旗,旗上绣着个小小的“韩”字。为首的船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校尉的铠甲,正是韩侈。
“小先生!楚壮士!”韩侈没等船靠岸就跳了下来,铠甲上还带着风尘,“可算找到你们了!”
“韩校尉?你怎么来了?”苏念瑶又惊又喜。
“暴鸢将军身子不大好,总念叨你们,让我务必来看看。”韩侈笑着说,指了指身后的船,“带了些宜阳的新粮,还有邙山的野蜂蜜,都是将军让给你们的。”
楚墨然帮着卸粮,见韩侈的左臂有些不便,想起当年他从“一线天”摔下来的伤:“胳膊还没好利索?”
“老伤了,不碍事。”韩侈活动了下胳膊,“现在驻守邙山,不用总打仗,养得差不多了。”他凑近楚墨然,压低声音,“其实还有件事——赵国和魏国没打起来,赵国新换了主帅,是个主张休战的老将军,宜阳安稳了。”
苏念瑶听到了,心里松了口气:“那就好。宜阳安稳,我们也能安心。”
韩侈在莲心岛住了三日。白天跟着楚墨然看迷泽的水道,啧啧称奇:“你们这法子比宜阳的护城河还妙,我回去也让士兵学学,在邙山挖几条引水沟,省得夏天缺水。”晚上则和大家围在篝火旁,听苏念瑶讲迷泽的事,讲莲心岛和桑岛的互助,听得眼睛发亮:“等我回去,也让宜阳的村子互相帮衬,别总各顾各的。”
临走时,韩侈拿出个木盒,递给苏念瑶:“这是暴鸢将军让我给你的,说是当年你在宜阳画的地形图,他一直收着,说该还给你了。”
苏念瑶打开木盒,里面是张泛黄的宜阳地形图,上面还有她当年用炭笔标注的陷阱位置。她指尖划过图上的山谷——是她和楚墨然初遇的山谷,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替我们谢谢将军。”她说,“等秋天,我们去宜阳看他。”
“好!我在宜阳等着!”韩侈跳上船,又回头喊,“迷泽的席子真好,我带了两张回去,一张给将军,一张挂在我营里!”
船驶离时,楚丫追着船跑,挥着手里的莲花裙:“韩哥哥!秋天来吃莲蓬!”
韩侈在船上挥着手,身影渐渐消失在水道的尽头。苏念瑶握着那张地形图,突然觉得,宜阳和迷泽,虽然隔得远,却像被这张图、被那些共同的记忆,悄悄连在了一起。
夏天来时,迷泽的莲花开得正好。苏念瑶编了张新的苇席,把宜阳的山谷和迷泽的水道都画了上去,中间用一条金线连着——是韩侈带来的宜阳新粮,也是迷泽送去的苇席。她把席子铺在茅屋里的床榻上,楚墨然躺下来,看着席子上的图案,突然笑了:“这席子该叫‘连川席’,宜阳的川,迷泽的水,连在一起了。”
“好名字。”苏念瑶躺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的芦苇香,“等秋天去宜阳,就带着这张席子。”
窗外的蝉鸣声声,水道里的泉水哗哗,莲池里的莲花静静开着。苏念瑶闭上眼睛,听着这属于迷泽的声音,心里格外安稳。她知道,不管是宜阳的山谷,还是迷泽的水道,不管是当年的烽火,还是现在的安宁,都是他们走过的路,都是他们要守的根。
而这根,会像迷泽的芦苇,在岁月里越长越深,越长越韧。
第二十七章 秋水路长·故园风暖
入秋时,迷泽的莲子熟了。楚丫带着半筐青碧的莲蓬,蹲在石臼边捶莲子,莲子壳裂开的脆响混着桂花香飘满莲心岛。苏念瑶正把桑岛送来的新丝纺成线,楚墨然则在收拾行装——他们要按约定去宜阳了。
“把这个带上。”老楚扛来个竹篓,里面装着枣岛晒的枣干,“暴鸢将军爱吃甜的,去年我送席子去寿春,路过宜阳时给他带过一包,他总念叨。”楚婶又塞来两匹素色绢布,是桑岛妇人新织的:“给将军府的夫人做衣裳,比市上的软和。”
出发那天,水道里飘着晨雾。桃岛的阿伯撑着最大的船送他们,船舷边挂着楚丫编的莲花灯,说是“照着路走”。楚丫扒着船帮,眼圈红红的:“姐姐要带宜阳的糖人回来!”
苏念瑶笑着点头,看着莲心岛的茅屋渐渐远了,心里却不像初来时那样空荡。楚墨然递给她块枣干:“到宜阳要走三日水路,再转两日陆路,累了就靠岸歇着。”
船行到第三日,穿过一片芦苇荡时,苏念瑶忽然指着水面:“你看。”只见水道分叉处立着块木牌,上面刻着楚墨然写的“左通枣岛,右往桑岛”,木牌边缘已被水浸得发暗,却看得清刻痕——是去年他们教各岛认水路时立的。
“当时楚丫总记混左右,你就刻了这个。”苏念瑶指尖抚过木牌上的纹路,“现在她该认得清了。”
楚墨然望着远处隐约的岛影:“路记熟了,人就不会迷路。”
到宜阳地界时,远远就见官道旁有人等候。韩侈穿着常服,身后跟着两个亲兵,见他们的马车过来,几步迎上来:“可算到了!将军从清晨就站在府门口盼着。”
暴鸢将军比去年清瘦些,却精神矍铄,握着楚墨然的手时,指节还像当年在宜阳城头那样有力:“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他拉着苏念瑶往府里走,指着廊下新搭的竹架:“你教韩侈挖的引水沟,把城外的泉水引到了后院,你看这丛菊花开得多好。”
苏念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竹架下的菊花开得正盛,水流顺着石槽潺潺淌过,竟有几分迷泽莲池的意趣。韩侈在旁笑道:“我还学你们编了张席子,铺在将军书房,就是花纹没迷泽的好看。”
夜里,暴鸢将军留他们在府中住下。书房里果然铺着张苇席,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宜阳的山,韩侈挠着头解释:“我让府里的绣娘仿的‘连川席’,就是绣不出金线的样子。”
苏念瑶看着席子,忽然想起迷泽的夜晚——楚丫追着萤火虫跑,老楚在月下补渔网,楚墨然则在灯下削木筏的桩子。她转头看向窗外,宜阳的夜空比迷泽亮些,能看见城头的灯火,却和迷泽的星光一样,让人心里安稳。
“听说赵国那位老将军退了,新换的主帅是赵括。”楚墨然和暴鸢将军谈事时,苏念瑶在廊下听见几句。韩侈正给楚墨然递茶:“不过韩赵最近没再起冲突,宜阳的商道通了,连寿春的商人都来这边换货。”
苏念瑶想起老楚带迷泽的席子去寿春,忽然明白——他们在迷泽挖的水道,宜阳引的泉水,原来都在悄悄连着更远的地方。就像她编的“连川席”,金线不仅连了宜阳的川和迷泽的水,还连了南北的商路,连了那些素未谋面的人。
在宜阳住了十日,临走时,暴鸢将军给他们备了两车东西:一车是宜阳的新麦种,“迷泽的土地肥,试着种种看”;另一车是邙山的桐木,“楚墨然你不是爱做木活?这木头像你们迷泽的芦苇,结实。”
韩侈送他们到水边,递来个陶罐:“这是邙山的蜜,比上次带的更稠,给楚丫泡水喝。”他忽然压低声音,“若有难处,就派人送信到宜阳,我带亲兵过去。”
船开时,苏念瑶回头,见暴鸢将军还站在岸边挥手,韩侈的身影立在晨光里,像当年在宜阳城头那样挺拔。她打开陶罐,蜂蜜的甜香漫开来,混着船头的桂花香,竟和迷泽的秋味有几分像。
“回去就把麦种种上。”楚墨然望着水面,“明年迷泽也能吃上新麦。”
苏念瑶点头,从行囊里拿出那张“连川席”的图样,上面除了宜阳的山和迷泽的水,又添了新的记号——宜阳的麦种,邙山的桐木,还有韩侈送的蜜罐。她忽然想,或许这世间的路,本就是这样一段段连起来的:有人挖水道,有人引泉水,有人守着约定,有人记着牵挂。
船行入迷泽水道时,远远就看见莲心岛的茅屋。楚丫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姐姐!我看见船啦!”
苏念瑶笑着挥手,见水道两岸的芦苇比夏天更密了,根扎在泥里,秆迎着风,像无数双稳稳托着日子的手。她知道,不管是宜阳的晨光,还是迷泽的暮色,不管是刚种下的麦种,还是未写完的图样,都是他们要走的路,要守的根。
而这根,早已顺着水流,顺着牵挂,往更远的地方,悄悄扎下去了。
第二十八章 冬雪藏瑞·麦香孕春
从宜阳回来时,迷泽的秋意已深。水道两岸的芦苇杆被霜打透,成了沉甸甸的金褐色,风一吹就簌簌落籽,像给水面撒了层碎金。楚墨然把带回来的桐木卸在茅屋后院,刚劈了半捆,就被楚丫缠着要做木鸢——她说宜阳来的商客讲,城里孩子玩的木鸢能飞上天,比蝴蝶还高。
“等把麦种种下去就做。”楚墨然擦了擦手上的木屑,指了指院角那袋饱满的麦种。苏念瑶正蹲在竹筐边挑拣麦种,把瘪粒和碎粒都捡出来:“老楚说桑岛的土地最松,先试种半亩,等开春了再往枣岛、桃岛扩。”
桑岛的阿伯听说要种新麦,特意带着两个后生把地翻了三遍。翻地时,阿伯的锄头碰到块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块锈迹斑斑的青铜剑,剑鞘上的纹路早就磨没了。“怕是早年兵荒马乱时掉的。”阿伯摩挲着剑身叹道,“那时候这地还荒着,哪想得到如今能种新麦。”
苏念瑶把青铜剑拿回茅屋,楚墨然用细沙磨了半日,剑刃竟露出些寒光。“是把韩式剑,刃窄却韧,适合近身搏杀。”他掂了掂剑的重量,“当年宜阳守军常用这种剑。”苏念瑶忽然想起在宜阳时,韩侈腰间的佩剑就是这个样式,只是剑鞘上镶了层鲛绡——那是他在一线天救下楚墨然后,暴鸢将军赏的。
种麦那天,各岛的人都来帮忙。楚丫提着小竹篮,把麦种一颗一颗往翻新的土里丢,像在埋什么宝贝。苏念瑶教大家按行距撒种,楚墨然则在田边挖了条浅沟:“冬天雪水多,沟能引着水往根里渗,不涝。”韩侈教的引水法子,他早记在了心里。
麦种刚埋下去没几日,迷泽就落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像碎盐似的飘了半日,把田垄盖得薄薄一层。楚丫扒着窗棂看雪,突然喊:“麦地里有脚印!”大家跑到桑岛的麦地,见雪上印着串小小的蹄印,像野鹿的,却比寻常鹿蹄浅些。
“是迷泽里的麂子。”老楚蹲下身摸了摸蹄印,“这畜生精着呢,知道哪片地土肥,怕是闻着麦种味儿来的。”楚墨然找了些枯苇杆,在田边扎了圈篱笆,又削了几个木人,穿上旧衣裳立在篱笆边。“这样麂子就不敢来了。”他对楚丫说,木人的脸上还画了简单的眉眼,倒有几分像莲心岛的人。
雪停后,天渐渐冷了。水道里的水没结冰,却凉得刺骨,桑岛的妇人却依旧每日去莲池采藕——往年这个时候藕早挖完了,今年楚墨然在池边挖了条暖沟,引着温泉水过来,藕竟比往年多结了两茬。“这些藕能存到开春,等商客来换粮。”苏念瑶把藕切成块,和枣干一起煮成甜汤,给帮忙看麦地的阿伯们暖身子。
夜里,茅屋的窗纸上总映着楚墨然削木鸢的影子。他把桐木削得极薄,翅膀上还刻了芦苇纹,楚丫总趴在桌边等,等得眼皮打架,就趴在苏念瑶腿上睡着。苏念瑶给她盖毯子时,总能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细瘦手腕——这孩子今年不仅长了个子,手腕脚腕都抽得细了,倒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
“韩侈说,宜阳的商道通了,寿春那边有商人想来迷泽收席子。”楚墨然放下刻刀,往灶里添了块柴,“老楚说,若能多编些席子,开春就能给各岛盖间粮仓,不用再把粮食堆在茅屋里。”苏念瑶点头,指尖划过竹筐里的丝线——桑岛新收的蚕茧纺的丝,比去年更白更韧,她本想编张新席,把宜阳的木鸢和迷泽的麂子都画上去。
这日清晨,楚丫刚睡醒,就听见院外有动静。她披了件厚衣裳跑出去,见老楚正和一个陌生汉子说话,汉子背着个大布包,手里还提着串干鱼。“这是淮水来的陈掌柜,”老楚见她出来,笑着招手,“专门来收席子的,说要带些去临淄卖。”
陈掌柜是个矮胖的汉子,说话带着淮水口音,见了苏念瑶就拱手:“早听说迷泽有‘云莲席’,在寿春抢都抢不到,我托了三个商队才问着路。”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些临淄的细麻、淮水的莲子,“这些换席子,不够我再补钱。”
苏念瑶引他去看桑岛编好的席子,陈掌柜摸着席子上的流云纹,眼睛发亮:“这手艺!临淄的贵人见了定然喜欢。我多要些,五十张够不够?”桑岛的妇人这半年编了不少,凑五十张倒不难,可楚墨然却忽然说:“最多三十张。”
陈掌柜愣了愣,楚墨然指着窗外的麦地:“开春要种麦,妇人要育蚕,编席子得留着力气。”苏念瑶也点头:“掌柜若不着急,开春再来,那时新丝下来,席子更好。”陈掌柜虽有些遗憾,却也懂了他们的意思,笑着应了:“成!开春我带临淄的胭脂来,给姑娘们做脂粉。”
送陈掌柜走时,他忽然指着水道边的木人笑:“你们这木人有意思,我在淮水边见过类似的,只是那边的木人手里拿着剑——说是当年孙武练兵时,用木人教女兵列阵呢。”楚墨然心里一动,看着田边的木人,突然想起暴鸢将军说过,韩军的阵法里,有几招是学的吴军旧法。
陈掌柜的船刚走,韩侈派的亲兵就到了。亲兵是个面生的后生,递来封信,说是韩侈在邙山巡营时写的:“赵括在长平囤兵,赵王派了楼昌去魏国借粮,韩王怕赵魏联手,让暴鸢将军镇守宜阳边界。我暂代邙山防务,冬深路滑,勿念。”
苏念瑶把信读了两遍,见楚墨然望着窗外的雪,眉头微蹙。“赵括……”她轻声说,想起在宜阳时听商客讲,这赵将军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读了不少兵书,却没打过几场硬仗。楚墨然拿起那把磨亮的青铜剑,在手里转了转:“赵奢当年在阏与大败秦军,靠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儿子若学不来这个,囤再多兵也没用。”
话虽如此,两人心里都有些沉。战国乱世,边界的风总比迷泽的雪来得快,宜阳若不安稳,他们在迷泽的日子,怕是也难一直这样太平。
这日午后,楚丫拿着楚墨然做好的木鸢,在雪地里跑着放。木鸢的翅膀沾了点雪,却真的飞了起来,比蝴蝶高多了。楚丫笑着喊:“飞去宜阳!告诉韩哥哥,我们的麦子发芽啦!”
苏念瑶和楚墨然站在廊下看,见木鸢顺着风往水道上游飘,翅膀上的芦苇纹在雪光里闪闪发亮。楚墨然忽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用掌心裹住,轻声说:“不管外面怎么变,迷泽的麦子会发芽,蚕会结茧,我们守着这里,就不怕。”
苏念瑶点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劈柴、削木、挖水道磨出来的茧,像迷泽的芦苇根,看着粗糙,却牢牢扎在土里。雪又开始下了,这次的雪片大些,落在麦地里,像给刚埋下的种子盖了层暖被。她知道,这雪底下藏着春,就像他们心里藏着的安稳,看着静悄悄的,却在慢慢扎根、发芽,等着开春时,长出一片新绿。
第二十九章 春麦拔节·远信生波
开春的第一缕风,是被楚丫的笑声带进来的。她踩着化雪后的湿泥跑到桑岛,回来时手里攥着把青嫩的麦芽——麦种真的发芽了,嫩芽顶着壳,像刚出生的雀儿,怯生生地立在土里。
“比宜阳的麦芽早发了三日。”楚墨然蹲在麦地边,用手指量了量芽尖的高度,眼里带着些笑意。苏念瑶提着竹篮跟过来,里面是刚采的荠菜:“老楚说,麦芽长到三寸,就能浇第一次肥水。桑岛的粪肥够吗?”
“够!”桑岛的阿伯扛着锄头过来,裤脚还沾着泥,“我让后生把去年的苇杆烧了,混在粪里沤了半月,肥力足着呢!”他说着往地里撒了把碎肥,肥土落在麦芽根上,冒出点热气——那是雪水没散尽的余温。
各岛的人见桑岛的麦子发了芽,都来讨经验。枣岛的人说他们的土地偏沙,怕保不住水,楚墨然就教他们在田边种几行芦苇:“芦苇根能固沙,还能挡挡春风。”桃岛的人担心鸟雀啄麦芽,苏念瑶便剪了些红布条,系在竹竿上插在田里,风一吹哗啦啦响,鸟雀果然不敢靠近了。
楚丫也学着帮忙,每天提着小水壶给麦芽浇水,却总掌握不好力道,要么浇少了,要么把嫩芽冲倒了。苏念瑶教她:“像给楚婶递针线似的,轻着点。”楚丫似懂非懂,后来竟想出个法子——用莲蓬壳盛水,一点一点往根上倒,倒真没再冲倒过嫩芽。
三月里,迷泽的桃花开得铺天盖地。桃岛的阿婆挎着竹篮,给各岛送桃花瓣:“用新麦面和着花瓣蒸糕,吃了不春困。”苏念瑶蒸了两笼桃花糕,留了半笼让去寿春送席子的老楚带上:“给暴鸢将军府的夫人尝尝,就说是迷泽的春味。”
老楚走的第三日,水道里来了艘小快船。船主是个跑惯水路的商人,见了楚墨然就递来个油纸包:“宜阳来的韩校尉托我带的,说要快些送到。”油纸包里是封信,还有块巴掌大的竹牌,竹牌上刻着个“安”字。
信是韩侈写的,字迹比上次潦草些:“长平那边动了,秦军换了白起为主帅,赵括遣使来韩,想借宜阳的粮道运兵。韩王没应,却让我把邙山的兵调了一半去宜阳城外。我在竹牌上刻了‘安’,若日后见牌上刻‘危’,你们便带着迷泽的人往南走,寿春那边我已托了商队接应。”
楚墨然捏着竹牌,指腹划过“安”字的刻痕——韩侈的刀法他认得,当年在一线天,韩侈就是用这种刀法在石壁上刻记号的。苏念瑶把信读了两遍,指尖有些发凉:“白起……听说他打了三十多年仗,从无败绩。”
“他最会围歼。”楚墨然把竹牌收进怀里,“赵括若硬拼,怕是要吃亏。”他望着水道上游,宜阳的方向被桃花雾遮着,看不真切。往年这个时候,韩侈该派人送新采的邙山春茶来了,今年却只来了封信,想来是真忙。
没过几日,去寿春的老楚回来了。他没带新布,却带回个惊人的消息:“寿春的商人都在说,赵国在长平被秦军围了,断了粮道!赵括派人突围,没冲出去!”他还说,寿春的楚君已经召集了大夫们议事,怕是要派兵去救赵国——毕竟赵楚是盟国。
“若楚国出兵,会不会路过迷泽?”桑岛的阿伯有些担心,他们这些年在迷泽安稳惯了,最怕见兵戈。楚墨然摇头:“迷泽水道窄,大军走不了,最多有探马经过。”他顿了顿,又说,“我这几日去各岛看看,把水道的岔路都标清楚,真有急事,大家能往深处躲。”
苏念瑶却在想另一件事。她翻出之前编的“连川席”,指着宜阳的位置对楚墨然说:“韩侈把兵调去宜阳城外,是怕秦军打完长平,转头打宜阳。宜阳若破,韩地就危险了。”她忽然起身,“我们编些结实的苇席,让老楚送去宜阳——不是卖,是给韩侈他们铺在城墙上,挡挡箭矢。”
楚墨然眼睛一亮:“迷泽的苇杆浸过温泉水,比寻常苇席韧,铺在城头能缓冲力道。”楚丫听见了,举着手里的莲蓬壳喊:“我也帮忙!我会撕苇杆!”
说干就干。各岛的人听说要给宜阳送“护城席”,都来了劲。枣岛的人把晒好的苇杆全扛了来,桑岛的妇人拿出最韧的丝线,连桃岛的阿婆都来帮忙理苇杆。楚墨然教大家把苇杆用沸水烫过,再用盐水泡半日:“这样更耐箭射。”苏念瑶则在席子边缘编了些活扣:“能系在城头的木桩上,风刮不跑。”
楚丫也有任务——她手指巧,负责把苇杆的断口磨平,免得编席子时扎到手。她磨得认真,小脸上沾了些苇屑,像落了层白霜。苏念瑶给她擦脸时,见她耳后长了颗小小的痣,去年还没有,想来是这半年才长的。“楚丫真的长大了。”她心里叹道,这孩子见证了迷泽从荒芜到兴旺,也跟着他们,悄悄藏起了乱世的风霜。
编到第三日,韩侈派的亲兵又来了。这次来的是个老兵,脸上有道刀疤,是当年跟着暴鸢将军守宜阳的。“校尉让我来看看迷泽的水道。”老兵喝了碗热汤,开门见山,“若宜阳真守不住,将军想让迷泽当个临时的退路——这里水道复杂,秦军不熟,藏几百人没问题。”
楚墨然领着老兵去看水道,苏念瑶则把刚编好的十张苇席装上车:“让韩校尉务必收下。”老兵看着席子上结实的纹路,眼圈红了:“当年在宜阳城头,若有这席子,弟兄们也不会被箭矢伤那么多。”
老兵走时,带了张楚墨然画的水道图,还有楚丫塞给他的两包桃花糕:“给韩哥哥的!吃了有力气打仗!”老兵把桃花糕揣进怀里,对着楚墨然和苏念瑶抱了抱拳:“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来接你们。”
船走后,楚丫望着水道尽头,突然问:“韩哥哥会来迷泽躲吗?”苏念瑶摸了摸她的头:“不会的,韩哥哥是校尉,要守宜阳。但我们把路准备好,若他需要,就能找到来处。”
楚墨然蹲下身,给刚拔节的麦子培土。麦芽已经长到半尺高,叶片绿得发亮,根须在土里扎得稳稳的。他忽然说:“麦子要经得住风雨才能结穗,人也一样。”苏念瑶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腰间的青铜剑在春光里闪着光——那把从桑岛挖出来的旧剑,他最近总带着。
她知道,迷泽的安稳日子或许要被打破了。但只要水道还在,麦子还在,他们和宜阳的牵挂还在,就总有能守住的东西。就像这拔节的麦子,哪怕风来雨来,根扎在土里,就敢往上长。
第三十章 夏蝉鸣急·烽烟渐闻
入夏时,迷泽的莲花开得正好,却没人有闲心赏。各岛的人都在忙着两件事:一是给即将抽穗的麦子除草,二是把多余的粮食往水道深处的石洞里运——那是楚墨然找到的天然石洞,干燥又隐蔽,能存下够所有人吃半年的粮。
“老楚从寿春带回消息,长平那边粮道断了四十多天,赵军开始吃战马了。”楚墨然在石洞口清点粮袋,声音压得很低,“楚国出兵了,派了春申君带十万兵,只是走得慢,还在淮水边上。”
苏念瑶把新纺的丝线缠在竹锭上,这些丝线本是要编席子的,现在却被她织成了结实的网:“这网能拦水道,若有陌生船只来,能挡住去路。”楚丫蹲在她身边,学着编网的结:“我要编最大的网,像莲池的荷叶一样,把莲心岛罩起来。”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麦子抽穗时,迎来了场暴雨,连下了三日三夜,水道里的水涨了半尺。楚墨然带着各岛的后生,在桑岛的麦地边挖了条深沟,把积水引到水道里。雨停后去看麦子,穗子虽有些歪斜,却没倒,只是穗尖上沾了泥。
“能收。”老楚摸着麦穗笑,“比我年轻时在老家种的麦子饱满多了。”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泥,却笑得实在——这是他们在迷泽种出的第一茬麦,比任何珍宝都让人踏实。
收麦前,韩侈的亲兵又来了第三次。这次来的不是老兵,是个浑身是伤的少年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见到楚墨然就“扑通”跪下:“校尉让我……让我告诉你们,宜阳……宜阳快守不住了!”
少年兵说,秦军在长平大败赵军,坑杀了四十万赵兵,转头就挥师南下,直逼宜阳。暴鸢将军带着韩侈和残兵守城,让他突围来迷泽报信:“将军说,别等‘危’字牌了,现在就走!往寿春走!我在路上被秦军探马追,绕了三圈才找到迷泽!”
楚墨然把少年兵扶起来,让楚婶给他包扎伤口。苏念瑶去灶房煮了碗麦仁粥,少年兵狼吞虎咽地喝着,眼泪掉在碗里:“我们退到西城楼时,暴鸢将军还在射箭……韩校尉让我拿着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血糊糊的东西,是块竹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危”字。
竹牌上的血还没干,楚墨然捏着它,指节泛白。苏念瑶看着少年兵胳膊上的伤,突然想起在宜阳时,韩侈胳膊上的旧伤——当年从一线天摔下来的疤,如今怕是又添了新伤。
“不能等了。”楚墨然站起身,“老楚,你带桑岛和桃岛的人先走,顺着水道往南,我让陈掌柜在淮水口接应。”他又对苏念瑶说:“你带楚丫和楚婶,跟枣岛的人走第二条水道,那条路更隐蔽。”
“那你呢?”苏念瑶拉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我带几个后生,在水道口设些障碍,拖拖秦军的速度。”楚墨然的声音很稳,“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他从腰间解下那把青铜剑,塞到苏念瑶手里:“带着,路上防身。”
苏念瑶知道劝不住他。楚墨然看似沉稳,骨子里却和韩侈一样,见不得熟人受难——当年在一线天,他就是这样回头救韩侈的。她把剑紧紧攥在手里,剑鞘上的锈迹硌着掌心,却让她莫名定了些神:“我们在淮水口等你,最多三日,你若不来,我们就回头找你。”
楚墨然点头,转身去召集后生。楚丫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姐姐,我们要走了吗?麦子还没割呢。”苏念瑶蹲下身,给她梳好辫子:“麦子熟了,会自己等着我们。等我们回来,就用新麦磨面,给你做莲花饼。”
出发时,天刚蒙蒙亮。水道里飘着晨雾,像他们刚到迷泽的那天。老楚带着第一队船先走,船板上堆着粮食和蚕茧,桑岛的阿婆把刚织好的苇席铺在船底,怕碰坏了幼蚕。苏念瑶带着楚丫和楚婶上了第二队的船,楚丫抱着她的莲花裙,突然说:“我把木鸢带来了,韩哥哥说过,木鸢能飞很远,能把平安带回来。”
船行到水道岔口时,苏念瑶回头望。莲心岛的茅屋在雾里只露个顶,楚墨然和几个后生的身影立在岸边,像他们当年扎在麦地边的木人。她忽然想起开春时,楚墨然给麦子培土的样子——他说麦子要经得住风雨,人也一样。
船渐渐驶入浓雾,莲心岛的影子看不见了。楚丫趴在船舷边,把木鸢放了出去。木鸢的翅膀沾了晨露,却真的飞了起来,顺着风往回飘,像要飞回莲心岛,飞回那个等他们的人身边。
苏念瑶握紧了手里的青铜剑,望着雾蒙蒙的水面。她知道,前路或许有烽烟,但只要他们心里的根还在——在迷泽的水道里,在宜阳的城头上,在彼此的牵挂里,就一定能再相见。就像这迷泽的夏蝉,哪怕藏在芦苇丛里,也能把鸣声传得很远,让该听见的人,一定听见。
第三十一章 水道蜿蜒·故影随行
从迷泽到淮水口,水道蜿蜒了三百多里。船行得慢,白日里怕撞见陌生船只,只敢在清晨和黄昏走,夜里就泊在芦苇荡里,借着苇叶的影子藏船。
楚丫起初还有些新鲜,见了水鸟就喊,后来渐渐乏了。白日里缩在船舱里睡,夜里就枕着苏念瑶的腿,听她讲迷泽的事——讲桑岛的蚕如何结茧,讲桃岛的桃花如何落满水道,讲楚墨然如何在莲池边教她削木筏。“楚大哥会跟上来的吧?”她总在睡着前问,声音细得像丝线。
“会的。”苏念瑶每次都这样答,指尖却总无意识地摸着那把青铜剑。剑鞘上的血迹被她用湿布擦干净了,露出底下模糊的纹路,像某种兽纹——楚墨然说过,韩式剑常用虎纹,取“虎威”之意。她忽然想起韩侈的佩剑,剑鞘上的鲛绡在宜阳的阳光下泛着光,那是他战功的印记。
走了五日,船到了一片开阔水域。老楚说这是“望淮口”,过了这里,再走半日就能到淮水主航道,陈掌柜的船该在那里接应。可就在这时,前头探路的后生慌慌张张跑回来:“有船!是秦军的船!挂着黑旗!”
众人心里一紧。秦军的船比韩军的大,船头装着撞角,一看就是来巡逻的。老楚当机立断:“进芦苇荡!快!”船工们拼命划桨,把船拐进旁边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刚藏好,就听见水道里传来船桨声,越来越近。
苏念瑶让大家都蹲下,捂住楚丫的嘴。楚丫吓得眼睛红红的,却没哭出声,只是紧紧攥着苏念瑶的衣角。她的指甲长了些,在苏念瑶的布衫上掐出几个小印——这孩子以前见了虫子都要躲,现在却知道不能出声。
秦军的船在水道里游弋了半个时辰,船头的士兵喊着话,口音生硬:“搜!仔细搜!韩军的残兵可能往这边跑了!”苏念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听见芦苇丛外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
“什么声音?”秦军的士兵喊道。
“好像是鱼吧?”另一个声音答。
又过了片刻,秦军的船渐渐走远了。大家刚松口气,就见芦苇丛里划过来艘小渔船,船头站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正是陈掌柜。“我扔了块石头,把他们引开了。”陈掌柜笑着跳上船,“你们可算来了,我在这等了三日。”
原来陈掌柜早到了,见秦军巡逻严,就找了艘渔船,装作打鱼的,在附近守着。“淮水这边还算安稳,楚国的兵在南岸布了防,秦军不敢轻易过来。”他引着大家往南岸走,“我给你们找了处废弃的庄子,离渡口远,安全。”
庄子在淮水南岸的坡上,以前是个富户的别院,后来富户迁去寿春,就空了下来。院里有口井,还有几间完好的茅屋,陈掌柜让人打扫过,墙角还堆着些干柴。“我去寿春给你们报信,让老楚说的那个商队来接应。”陈掌柜临走时,留下两个会功夫的伙计,“若有动静,他们会先报信。”
安顿下来的第一晚,苏念瑶给楚丫梳头,发现她头发里缠了些芦苇屑。“在迷泽时,楚大哥总帮我摘苇屑。”楚丫小声说,眼圈又红了。苏念瑶把苇屑一根根摘出来,忽然听见院外有动静,是那两个伙计在说话。
“听说宜阳城破了,暴鸢将军战死了,韩校尉不知去向。”
“秦军在宜阳烧杀抢掠,韩地的人都往南逃呢……”
苏念瑶的手顿了顿,楚丫也听见了,突然问:“韩哥哥会死吗?楚大哥呢?”苏念瑶把她搂进怀里:“不会的,他们都很厉害,就像迷泽的芦苇,风再大也吹不断。”话虽如此,她的心却像被苇叶缠住了,闷得发慌。
接下来的几日,不断有逃难的人从北岸过来,带来各种消息。有人说暴鸢将军是力竭而亡,死前还射倒了秦军三个将领;有人说韩侈带着残兵突围了,往东南方向去了;还有人说秦军在搜捕宜阳的旧部,见到带韩军印记的人就杀。
老楚想去北岸打探消息,被苏念瑶拦住了:“太危险,等陈掌柜回来再说。”她开始教大家编网,不是挡水道的网,是能装东西的背网:“若真要再走,背着东西方便。”楚丫也跟着学,编得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
第七日傍晚,陈掌柜回来了,还带了个意外的人——是韩侈身边的那个老兵,就是之前去迷泽看水道的刀疤脸。老兵伤得很重,腿上中了箭,是被陈掌柜从逃难的人堆里救出来的。
“将军……将军没了。”老兵刚醒就抓住苏念瑶的手,声音嘶哑,“城破那天,将军让韩校尉带弟兄们走,自己守着城楼,最后被秦军围住……韩校尉不肯走,将军给了他一巴掌,说‘你得活着,给韩军留个种’!”
老兵说,韩侈带着三百多残兵突围后,本想往迷泽去,却在半路被秦军追上,厮杀了一场,又折了一半人。“校尉让我先走,说他绕路去迷泽看看,若能找到楚墨然,就带他一起往南来。”老兵从怀里掏出个血布包,“这是校尉让我交给你们的,是将军的遗物。”
血布包里是块玉佩,刻着个“暴”字——是暴鸢将军的姓。玉佩边缘缺了个角,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苏念瑶想起在宜阳时,暴鸢将军握着楚墨然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疼得厉害。
“他说要去迷泽?”苏念瑶突然抓住老兵的手,“迷泽水道复杂,秦军未必能找到,他若去,楚墨然说不定能接应他!”
老兵点头:“校尉说,楚墨然熟悉迷泽,他们当年能从一线天逃出来,这次也能从迷泽绕出来。”
苏念瑶心里燃起点希望。楚墨然说过,路记熟了就不会迷路。他熟悉迷泽的每一条水道,韩侈也记得那些记号,他们说不定真能遇上。
夜里,苏念瑶坐在院门口,望着北岸的方向。月光照在淮水上,像条银线,一头连着这里,一头连着迷泽,连着宜阳。她把那块“安”字竹牌和暴鸢将军的玉佩放在一起,突然想起楚墨然在迷泽种下的麦子——现在该成熟了吧?就算没人收割,麦粒落在土里,明年也会再发芽。
就像他们这些人,哪怕离散四方,只要心里的根还在,总有再相见的那天。
第三十二章 麦香引路·故友相逢
入秋时,淮水南岸的庄子渐渐热闹起来。除了迷泽来的人,又有几户从韩地逃来的百姓被陈掌柜安置在这里。大家都是逃难的,反倒生了同病相怜的情谊,你帮我挑水,我帮你晒粮,日子虽清苦,却有了些生气。
苏念瑶把从迷泽带来的蚕茧都纺成了丝,和韩地来的妇人一起织成布。那些妇人里有个姓姜的,原是宜阳城里的绣娘,绣得一手好旗幡。“我给韩军绣过军旗,”姜绣娘摸着丝线叹道,“旗上的‘韩’字,要用金线绣才精神。”
苏念瑶找出从迷泽带来的金线——那是编“连川席”剩下的,本想给楚丫做个莲花香囊。“我们绣面新的旗吧,”她对姜绣娘说,“不用‘韩’字,绣朵莲花,像迷泽的莲池那样。”姜绣娘笑着应了,两人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楚丫趴在旁边看,也学着穿针,却总把线穿歪。
“等楚大哥来了,让他教你。”苏念瑶笑着说。楚丫最近不怎么问楚墨然和韩侈了,却总在夜里攥着那只木鸢睡觉。有次苏念瑶夜里醒来,见她在梦里喃喃:“木鸢飞快点……”
老楚按苏念瑶的意思,跟着陈掌柜去了趟寿春。回来时带了个好消息:春申君的军队已经过了淮水,在北岸扎了营,秦军不敢再往南追了。“我还见到韩侈派去寿春的人,”老楚说,“他说韩校尉带着几十个人,真的去了迷泽,只是还没出来——迷泽的水道被秦军填了几处,怕是不好走。”
“我们去接他们!”苏念瑶当即站起来。她知道迷泽的水道,知道哪几条是楚墨然后来挖的暗沟,秦军填不了。
老楚有些担心:“秦军说不定还在迷泽附近巡逻。”苏念瑶却从怀里掏出那把青铜剑:“我带着这个,若真遇上秦军,楚墨然教过我几招防身的法子。”她顿了顿,又说,“就算遇不上他们,我也想回去看看迷泽的麦子——楚丫说过,麦子在等我们。”
姜绣娘听说她要去迷泽,连夜绣好了那面莲花旗:“插在船头,若韩校尉和楚壮士看到,就知道是自己人。”楚丫把那只木鸢系在旗竿上:“木鸢能引着他们找到路。”
出发那天,陈掌柜派了艘最结实的船,让那两个会功夫的伙计跟着。船顺着淮水往回走,苏念瑶站在船头,望着北岸的芦苇荡,像望着迷泽的方向。秋风吹过,带着水腥味,却让她想起迷泽的桂花香——往年这个时候,莲心岛的桂花开得正盛。
走了四日,快到迷泽入口时,船放慢了速度。水道里果然有秦军的巡逻船,船头挂着黑旗,在岔口来回游弋。“得等夜里才能进去。”船工小声说。苏念瑶让船泊在芦苇丛里,等天黑透了,才借着月色往迷泽深处划。
迷泽里比想象中安静。水道两岸的芦苇被砍了不少,有些地方确实被填了,露出新翻的泥土。苏念瑶凭着记忆,指挥船工往第二条暗沟走——那条沟是楚墨然特意挖的,入口藏在一片莲池下,只有水位低时才能过。
“姐姐!你看!”楚丫突然指着水面。月光下,水面飘着些麦壳,是被人踩碎的。苏念瑶心里一动:“往前划,顺着麦壳走!”
船行不远,就见前面的水道里泊着艘破船,船头插着半截旗——是韩军的军旗,旗角被烧了,却还能看见那个“韩”字。苏念瑶让船工停船,刚要喊,就见芦苇丛里窜出个人影,举着刀低声喝:“谁?”
是韩侈的声音!苏念瑶心里一热,忙喊:“韩校尉!是我们!”
人影顿了顿,快步走过来,果然是韩侈。他瘦了好多,铠甲上全是划痕,左臂缠着布条,渗出血迹,却眼睛发亮:“小先生!楚丫!”
“楚大哥呢?”楚丫抢着问。
韩侈往芦苇丛里指了指:“在里面照顾伤员,我们突围时被秦军追上,他为了护我,胳膊被箭射穿了。”
苏念瑶跟着他走进芦苇丛,见里面藏着二十多个人,都是韩军的残兵,个个带伤。楚墨然靠在苇杆上,脸色苍白,右臂缠着厚厚的布,布上全是血。“你怎么来了?”他见了苏念瑶,有些惊讶,声音却很稳。
“来接你。”苏念瑶蹲下身,解开他的布条看伤口,箭伤很深,已经有些发炎。她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草药——是在迷泽时采的,专治外伤,“忍着点。”她把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楚墨然疼得额头冒汗,却没吭一声。
韩侈在旁说,他们突围后躲进迷泽,秦军搜了几日没找到,就撤了,但填了几条主水道,他们找不到出路,被困了十多天。“若不是楚壮士带着我们找暗沟,我们早就饿死了。”他指着旁边的一个布包,“这是我们在莲心岛找到的,你们没带走的麦子,楚壮士说不能浪费,就磨成了粉。”
布包里是半袋麦粉,带着淡淡的麦香。苏念瑶拿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他们在桑岛种的新麦,果然成熟了。“麦子等我们了。”她轻声说,眼眶有些湿。
“有船吗?”楚墨然问,声音还有些虚。
“有!陈掌柜的船,能坐所有人。”苏念瑶说,“我们回淮水南岸,那里安全。”
夜里出发时,苏念瑶把那面莲花旗插在船头。月光下,莲花旗在风里飘着,木鸢系在旗竿上,像在跟着船飞。韩侈的残兵们躺在船舱里,大多睡着了,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慌张。
楚墨然靠在苏念瑶身边,伤口还在疼,却觉得心里安稳。他望着船头的莲花旗,忽然说:“等安稳了,我们回迷泽。”
“回迷泽种麦子?”苏念瑶问。
“嗯。”楚墨然点头,“再挖几条水道,把淮水也引过去,让迷泽的水,流得更远些。”
苏念瑶笑了,把他没受伤的左手握在手里。船在水道里前行,身后是伤痕累累的迷泽,身前是月光下的淮水,而他们心里,却像那袋麦粉,藏着沉甸甸的希望——只要人还在,牵挂还在,不管到哪里,都能种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船驶入淮水主航道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楚丫趴在船头,把木鸢又放了出去。这次木鸢没往回飘,而是顺着风,往南岸飞去,像在告诉那边等待的人:我们回来了,带着迷泽的麦香,带着所有要守的根,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冬藏春生·新声渐起
船刚靠岸,楚丫就踩着新做的棉鞋扑过来,先拽着苏念瑶的衣袖闻了闻,又盯着楚墨然背上的行囊:“有糖人吗?有宜阳的花吗?”
“糖人在陶罐里,怕化了裹了三层棉絮。”苏念瑶笑着解开行囊,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糖人,是韩侈特意让人捏的莲花模样,糖霜在阳光下泛着光。楚丫举着糖人转了个圈,忽然发现楚墨然手里的桐木:“这木头好香!”
“是邙山的桐木,能做琴,也能做农具。”楚墨然把两段手臂粗的桐木靠在茅屋墙角,树皮上还带着新鲜的纹路,“等过几日,给桑岛做个新的纺车,比现在的省力。”
老楚和楚婶早煮好了莲子羹,见他们回来,忙往灶里添了柴:“路上冷不冷?我杀了只自己养的鸡,炖在锅里呢。”桑岛的阿嫂也挎着竹篮赶来,篮子里是新晒的蚕砂枕头:“听说宜阳路远,枕这个能睡安稳些。”
夜里围在篝火旁,苏念瑶把宜阳的事细细说给大家听——暴鸢将军院里的菊花,韩侈学编席子扎破了手,还有官道旁新修的驿站,往来的商人能歇脚换马。楚丫啃着鸡腿,眼睛亮晶晶的:“商人会来迷泽吗?我想让他们看看我的莲花裙。”
“会来的。”楚墨然往火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跳起来,“等麦种种出来,明年有了新麦,咱们磨成面粉,让老楚送去寿春,说不定就有商人顺着水道找来了。”
第二日天刚亮,楚墨然就带着枣岛和桃岛的几个汉子去翻地。迷泽的土是黑褐色的,带着水泽的润气,他用带来的宜阳犁铧试了试,比岛上原来的木犁快了一半。老楚扶着犁把试了试,直点头:“这铧子锋利,翻起来不费力气。”
苏念瑶则和楚婶把麦种摊在竹匾里晒,阳光透过竹缝落在麦粒上,泛着浅黄的光。“宜阳的麦种比咱们原来的饱满,楚婶你看,这麦壳薄,出的面粉定多。”她拈起一粒麦子,轻轻一捏,麦壳就裂开了,露出里面雪白的麦仁。
楚丫蹲在旁边,把麦粒一颗颗捡进陶碗里:“我要把最圆的麦种种在茅屋后面,等明年长出麦子,就像宜阳的田一样吗?”
“不止像宜阳的田。”苏念瑶摸了摸她的头,“迷泽的水多,咱们在田边挖条小水道,天旱了就能引水浇地,比宜阳的田长得还好。”
正说着,桃岛的阿伯匆匆跑来,手里攥着片麻布:“莲心岛有人吗?南边水道来了个商队,说是从寿春来的,船停在桃岛口子上,问咱们有没有‘迷泽云莲席’卖。”
“真有商人来了!”楚丫先跳起来,拉着苏念瑶就往桃岛跑。楚墨然和老楚也跟在后面,刚到桃岛岸边,就见水道里泊着三艘货船,船帮上堆着些粗布和陶罐,几个穿着短打的商人正和桃岛的人说话,见他们过来,为首的商人忙拱手:“在下是寿春的张货郎,前几日在寿春见了‘迷泽云莲席’,那流云纹绣得绝,特来寻货。”
苏念瑶引着他去桑岛看新织的席子,桑岛的妇人刚编好十多张,席面上的莲花纹用青线勾了边,比上次送去寿春的更精致。张货郎蹲下身摸了摸席面,又对着光看了看:“这席子密,不硌人,我全要了。”他指着船上的货,“我带了些蜀地的花椒,还有陈国的细麻,咱们以货换货,如何?”
老楚一听乐了:“花椒好!炖肉香!细麻能做夏衣,比粗布凉快!”
双方很快说好,桑岛的席子换了半船花椒和细麻,张货郎临走时,又塞给苏念瑶个小陶罐:“这是越国的胭脂,我家婆娘用的,说颜色鲜,送姑娘做个念想。”他又指了指水道,“我下个月还来,你们若有新席子,多备些,我能卖到新郑去。”
“新郑?”楚墨然忽然开口,“那是韩国的都城。”
张货郎点头:“新郑的夫人们最爱这些精细物件,上次寿春的席子,就是被新郑来的使者买走了。对了,我在新郑听说,韩国要在宜阳开市集,让周边的商人都去交易,韩将军还特意说了,迷泽的席子能去占个好位置。”
韩侈竟还记着这事。苏念瑶和楚墨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暖意。
张货郎的船走后,岛上的人更忙了。桑岛的妇人把细麻纺成线,说要编更好的席子;枣岛的人用花椒腌了枣干,说要让张货郎下次带去寿春尝尝;楚墨然则带着汉子们把麦种播进了翻好的地里,田边挖了浅浅的水道,引着泉水慢慢渗进去。
冬天下了第一场雪时,麦地里冒出了青嫩的苗,像撒了层碎玉。楚丫裹着新做的棉袍,蹲在田边数麦苗:“一棵,两棵……明年能结好多麦子!”
苏念瑶坐在茅屋里纺线,见楚墨然在削桐木,木屑簌簌落在地上,渐渐露出个纺车的形状。“桑岛的阿嫂说,现在的纺车转快了会晃。”他手里的刻刀转了个弯,在车身上刻了朵小小的莲花,“这个加了木轴,定稳当。”
“等开春,让张货郎把纺车带去寿春,说不定有人想学。”苏念瑶把纺好的线绕在木锭上,线轴转得飞快,“宜阳要开市集,咱们真要去吗?”
“去。”楚墨然放下刻刀,看了眼窗外的雪,“不止带席子,还要看看外面的情形。赵国换了主帅,韩国开市集,天下的事,总在变。”
雪停后,水道结了层薄冰,却冻不住泉水的流动。楚丫在冰面上溜来溜去,忽然发现冰下有小鱼游过,忙喊楚墨然来看:“鱼不怕冷吗?”
“它们在等春天。”楚墨然蹲下来,指着冰面下的水纹,“就像咱们的麦子,在土里等着开春长个子。”
过了年,开春的第一缕风刚吹化冰面,张货郎的船就来了,这次带了更多的货——有秦国的粗陶碗,还有鲁国的竹简。“我把你们的枣干给新郑的朋友尝了,他说比新郑的蜜饯还香,让我多带些。”他递给苏念瑶一卷竹简,“这是新郑的书铺买的,说上面有新的历法,能看农时。”
苏念瑶展开竹简,上面用秦隶写着每月的节气,还有何时播种、何时收割的注解。楚墨然凑过来看,指着其中一行:“三月种桑,四月养蚕,和迷泽的时节正好对得上。”
张货郎又说:“宜阳的市集定在四月,我打算先去宜阳,你们若去,咱们可以同路。韩将军派的人在寿春说了,迷泽来的朋友,市集里给留着最好的摊位。”
四月初,迷泽的莲池刚冒出新叶,苏念瑶和楚墨然就带着东西出发了。这次不止他们俩,老楚要跟着去看看市集,桑岛的阿嫂也想去学编新花样的席子,楚丫更是软磨硬泡,说要去宜阳看韩侈哥哥。
一行五人坐着新做的大船,船上堆着二十多张云莲席,还有腌好的枣干、桑岛的新丝。楚丫趴在船舷边,看水道两岸的麦子已经长到半尺高,青郁郁的,像铺了层绿毯。“麦子长高了!”她回头喊,声音惊起了芦苇里的水鸟。
船行到中途,路过上次张货郎说的驿站,见驿站外拴着几匹快马,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围着个文书说话。楚墨然让船慢下来,隐约听见“上党”“秦军”几个字。
“上党是韩赵交界的地方。”楚墨然低声对苏念瑶说,“去年赵国换帅后,上党就不太平。”
苏念瑶心里微微一沉,却见楚丫正拿着桑岛阿嫂给的丝线,在席子边角绣小莲花,绣得有模有样。“先去宜阳再说。”她轻轻拍了拍楚墨然的手背,“韩校尉在,总能知道些实情。”
到宜阳时,市集已经开了,官道两旁搭起了无数棚子,卖陶器的、卖布匹的、卖农具的,人声鼎沸。韩侈早已在城门口等着,见他们的船靠岸,笑着迎上来:“我让人在市集最里头搭了棚子,临水,凉快。”
楚丫先跳下船,举着手里的莲花绣片:“韩哥哥!我会绣莲花了!”
韩侈接过绣片看了看,连连称赞:“比府里的绣娘绣得有灵气!走,我带你们去吃宜阳的胡饼,夹着羊肉吃!”
他们的棚子果然在市集最清净的地方,靠着条引水渠,渠里的水就是韩侈按苏念瑶说的法子引来的,清澈见底。老楚和桑岛阿嫂刚把席子铺开,就有几个妇人围过来,摸着席面啧啧称奇:“这就是迷泽的云莲席?果然比传闻里的细。”
“不单细,还防潮。”苏念瑶拿起一张,往渠边浸了浸,再提起来时,水珠顺着席纹滚落,席面竟没湿,“用桑皮汁浸过,水里泡着也不容易坏。”
妇人顿时来了兴致,你一张我一张,没半个时辰就买走了七八张。楚丫守着剩下的席子,见有人来看,就踮着脚介绍:“这是桑岛的阿嫂编的,里面有莲池的水香呢!”
韩侈陪着楚墨然在市集里转,见有卖赵国犁铧的,比宜阳的更沉,却更耐用;还有魏国的织机,比桑岛的多了两个踏板,织起布来更快。“这些好东西,该让迷泽的人也看看。”楚墨然停下脚步,指着那台织机,“回去仿一台,桑岛织布能快一倍。”
“我让人跟摊主问问价钱,买一台送你们回去。”韩侈说着,忽然压低声音,“你们来的路上,没听说上党的事?”
“在驿站听见几句,说秦军在那边动了兵。”楚墨然看着远处的棚子,那里挂着秦国的旗帜,“秦国要对上党动手?”
“不好说。”韩侈眉头微蹙,“上党太守是韩国的人,却暗中和赵国往来。秦国早就盯着上党,若真打起来,韩赵怕是要被卷进去。”他顿了顿,又道,“暴鸢将军让我跟你们说,迷泽偏僻,若真有战事,别出来,守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楚墨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傍晚收摊时,他们的席子卖得只剩两张,枣干也被抢着买光了。老楚数着换来的钱,笑得合不拢嘴:“够给岛上每人买个新陶罐了!”桑岛阿嫂则跟着魏国织机的摊主学了半天,记了满张竹简的法子,说回去就试试。
回到将军府,暴鸢将军留他们用饭,席间说起上党的事,叹了口气:“天下就像个棋盘,咱们这些人,不过是棋子。可棋子也有棋子的活法——你们在迷泽种麦子、编席子,让岛上的人有饭吃、有衣穿,这就比什么都强。”
苏念瑶想起迷泽的麦子,想起水道里的船,忽然明白暴鸢将军的意思。不管天下怎么变,把自己脚下的土地种好,把身边的日子过好,就是顶要紧的事。
市集最后一日,楚墨然买了那台魏国织机,又买了些赵国的铁犁,都装在了船上。韩侈送他们到岸边,塞给楚墨然一把剑:“这是宜阳最好的铸剑师打的,比你原来那把锋利,若真遇到事,能防身。”又递给苏念瑶个锦囊,“里面是宜阳到迷泽的水路图,标了能歇脚的地方,万一迷路,按图走。”
船开时,楚丫站在船头,挥着韩侈送的木剑:“韩哥哥!下次来迷泽吃新麦饼!”
韩侈在岸边挥手,身影渐渐远了。苏念瑶打开锦囊,里面的图纸上,宜阳到迷泽的水道被红笔描了一遍,每个岔口都标着“左转通莲心岛”“右转近桑岛”,和楚墨然在迷泽立的木牌一样仔细。
船行到半路,遇到张货郎的船,他见他们买了织机,笑着说:“我就说宜阳的市集好,能淘着宝贝!对了,我在市集听说,秦国派使者去了上党,怕是真要出事。你们回迷泽,把水道口的木牌收一收,别让人轻易找到。”
张货郎也是个细心人。苏念瑶谢过他,见楚墨然正看着那张水路图,指尖在“莲心岛”三个字上停了停。
“回去后,把各岛的水道再修修,挖几个隐蔽的岔口。”楚墨然抬头看向迷泽的方向,“防着万一。”
“嗯。”苏念瑶应着,忽然闻到船尾飘来的麦香——老楚正用新麦磨的面粉烙饼,饼香混着水道里的草木气,是熟悉的迷泽味道。她知道,不管外面的风雨有多大,只要迷泽的麦子还在长,水道里的船还能行,他们就有处可回,有日子可守。
船进迷泽时,楚丫先看见了岸边的人影,是楚婶和桑岛的阿嫂在等他们。“回来啦!”楚婶挥着手里的帕子,“新麦磨了面粉,给你们烙饼吃!”
楚墨然把船系在岸边,看着远处田地里的麦子已经抽了穗,青中带黄,再过些日子就能收割了。桑岛的方向飘来纺车的声音,比以前更轻快——想来是阿嫂已经开始琢磨新织法了。
楚丫蹦蹦跳跳地跑向楚婶,手里的木剑晃悠着,惊起几只蜻蜓。苏念瑶跟着上岸,脚下的泥土软乎乎的,带着水泽的润气。她回头看了眼水道,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他们刚回来的船,像幅安稳的画。
她知道,这安稳或许只是暂时的,天下的风雨说不定哪日就会吹到迷泽。可只要他们守着这片水泽,守着这些麦子、这些船,守着彼此,就总有办法把日子过下去。就像迷泽的芦苇,看着柔弱,根却在泥里缠得紧,再大的风雨,也吹不倒。
夜里在茅屋里,老楚烙了新麦饼,麦香飘满了莲心岛。楚丫啃着饼,说要学楚墨然练剑,楚婶笑着说她“刚学会绣莲花,又想学舞剑”。苏念瑶看着他们,见楚墨然正在给那把新剑装剑鞘,鞘上刻了朵莲花,和楚丫的裙子、桑岛的席子一样,都是他们在迷泽的印记。
窗外的水道里,泉水还在“哗哗”地流,和他们刚到迷泽时一样。只是这一次,苏念瑶听着这声音,心里不再有初来时的惶恐,只有踏实——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用双手种出来、织出来、修出来的家。
日子还在继续。麦子抽穗后,楚墨然带着人修了水道的岔口,每个隐蔽的岔口都种了芦苇,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桑岛的阿嫂用新织机织出了带云纹的麻布,比原来的更厚实;苏念瑶则教大家把多余的粮食晒干了存起来,装在陶罐里,埋在茅屋下的地窖里。
楚丫每日除了练剑、绣莲花,还多了个差事——去田边看麦子,回来就报告:“今天又黄了些!”
这天她跑回来时,脸上沾着麦芒,却不是说麦子:“姐姐!张货郎的船来了!还带了个穿长衫的先生!”
苏念瑶和楚墨然走到岸边,见张货郎的船后跟着艘小些的船,船头站着个中年文士,穿着青色长衫,手里拿着卷竹简,见他们过来,拱手行了个礼:“在下是鲁国来的孔门弟子,名唤子夏,听闻迷泽有贤士,特来拜访。”
张货郎在旁笑道:“这位子夏先生在新郑讲学时,听说了你们在迷泽的事,非要跟着来看看。他说你们挖水道、教耕种,是在做‘富民’的事,比那些空谈的人强。”
子夏先生抚着竹简,目光落在田地里的麦子上:“《诗经》有云‘畎亩之中,足以养老’,在下看迷泽,果然如此。”
苏念瑶请他到茅屋里坐,楚婶端来新麦粥,子夏先生喝了一口,赞道:“此粥有乡土之气,比都城的佳肴更暖心。”他翻开竹简,“在下此次来,一是想看看迷泽的法子,二是带了些鲁国的农书,或许对你们有用。”
楚墨然接过农书,见上面记着如何选种、如何治虫,还有些他没见过的农具图样。“这些法子,能让麦子长得更好。”他指尖划过竹简上的字,“多谢先生。”
子夏先生在迷泽住了五日,每日跟着楚墨然看水道,跟着苏念瑶看纺线,有时坐在田埂上,给楚丫和岛上的孩子们讲《诗经》里的句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就是顺应时节过日子。”他指着麦子,“你们种麦、织布,正是应了这句。”
临走时,子夏先生留下那卷农书,又给了苏念瑶一支笔:“迷泽的事,该记下来。日后若有人问起,便知这乱世之中,也曾有过这样一片安稳之地。”
张货郎的船载着子夏先生离开时,水道里的芦苇沙沙作响。苏念瑶握着那支笔,忽然想,或许真该像子夏先生说的那样,把迷泽的日子记下来——记着谁种了第一粒麦,谁编了第一张席,谁在水道里立了第一块木牌,记着韩侈送来的粮、张货郎换的货、子夏先生讲的书。
这些事,或许在天下的棋盘里算不得什么,可对迷泽的人来说,却是全部的日子。
麦子成熟时,迷泽成了金黄色。楚墨然带着大家收割,镰刀割过麦秆的声音,像首轻快的曲子。楚丫也拿着小镰刀,学着割麦,虽然割得慢,却不肯歇着:“我也要收麦子!”
新麦磨成面粉后,苏念瑶做了麦饼,给各岛都送了些。桑岛的阿嫂用新麻布包了饼,说要让张货郎带去鲁国,给子夏先生尝尝;老楚则把麦种仔细收好,说要留着明年再种,还要分给邻近的岛。
“这样下去,迷泽的麦子会越来越多。”苏念瑶看着晒麦场上的粮食,心里格外踏实。
楚墨然则在修理那台魏国织机,他给织机加了个木轮,让桑岛的阿嫂试试,果然织得更快了。“等冬天闲了,再做几台,给枣岛和桃岛也送去。”他擦了擦手上的木屑,“子夏先生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各岛好了,迷泽才真的安稳。”
秋末时,张货郎又来了,这次带来个消息:秦国果然出兵上党,韩国守不住,上党太守把城献给了赵国,现在秦赵两军在长平对峙,天下的商人都不敢往北边去了。
“长平离迷泽远,暂时没事。”张货郎放下带来的蜀锦,“但我以后可能来不了那么勤了,新郑那边查得严,怕有奸细混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子夏先生托我带的,他说若迷泽需要什么书,就写信告诉他,他让人送来。”
苏念瑶接过布包,里面是卷新的竹简,写着些草药的图样,说是治风寒的。“多谢先生费心。”她给张货郎装了些新麦粉,“路上小心,若实在难走,就别勉强来。”
张货郎的船走后,迷泽的日子依旧平静。只是楚墨然每日都会去水道口看看,确认那些隐蔽的岔口没被人发现;苏念瑶则把草药图样教给各岛的妇人,让她们采些草药晒干存着。
楚丫依旧每天练剑、绣莲花,只是偶尔会问:“韩哥哥会不会去打仗?”
“韩校尉守着宜阳,会没事的。”苏念瑶摸着她的头,心里却有些牵挂。宜阳离上党不远,若战事扩大,未必能独善其身。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水道又结了冰。楚墨然在茅屋里做木活,用剩下的桐木做了个小小的莲花灯,灯座上刻着“莲心岛”三个字。“等开春,挂在水道口,咱们的船回来,远远就能看见。”
苏念瑶坐在旁边,用子夏先生送的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楚丫凑过去看,见上面写着“某年某月,种麦于莲心岛之南”“某年某月,桑岛织云莲席十张”,还有楚丫长高了半头、韩侈送来新粮之类的小事。
“姐姐在写故事吗?”楚丫问。
“是咱们的故事。”苏念瑶笑着说,“等以后老了,就拿出来看,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楚墨然放下刻刀,看着那卷竹简,又看向窗外的雪。雪落在芦苇上,像给迷泽盖了层被子。他知道,外面的风雨还在继续,长平的战事不知会如何发展,宜阳的韩侈也不知是否安好。但只要这卷竹简还在写下去,只要迷泽的麦子还能种下去,只要他们还守着彼此,日子就总有盼头。
就像这落在迷泽的雪,看着冷,却能滋润土地,等到来年开春,又会生出新的绿苗。而他们这些在迷泽的人,就像那些新苗,在乱世里扎根,在安稳里生长,慢慢长成一片能挡风遮雨的芦苇荡。
夜色渐深,茅屋里的灯火还亮着。苏念瑶在竹简上写下今日的事:“冬雪初落,楚墨然制莲花灯,楚丫绣成并蒂莲一方。水道安宁,无船来,亦无船往。”
写完,她放下笔,见楚墨然已经把莲花灯点亮,灯火透过莲花的纹路,在墙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真的莲花在开。楚丫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绣完的莲花帕子。
窗外的雪还在下,水道里的冰下,泉水依旧在流,只是声音更轻了,像在说: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呢。
(2完)
我累了难过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