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闻学院那栋老楼顶层的走廊,总是格外安静。深秋的日光透过尽头高窗的彩玻璃,在地面投下斑斓却清冷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籍、上好墨锭和时光沉淀的肃穆感。路珩的脚步落在地面光洁的水磨石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这已经是他本周第三次踏上这条通往王教授办公室的走廊。

第一次,是来取一份关于校运会深度报道的补充参考资料,王教授亲自打电话让他来的。

第二次,是交他那篇关于校医站“隐形守护者”的初稿,王教授留他谈了整整二十分钟,从叙事结构到细节取舍,点拨得深入浅出。

这一次,是王教授让他来拿一份市区媒体论坛的内部观察员名额申请表。

每一次踏入这条走廊,推开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路珩都感觉像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是新闻学院惯有的、充满活力的喧嚣和紧迫,而这里,是沉淀的智慧与无声的审视。

他停在门前,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卫衣的领口,才抬手敲门。

“笃、笃笃。”

节奏沉稳,带着年轻人少有的克制。

“请进。”门内传来王教授温和的声音。

路珩推门而入。办公室里依旧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旧纸页的气息。阳光斜斜地洒在宽大的书桌和堆满书籍的架子上,王教授正伏案批改着什么,鼻梁上的老花镜滑落至鼻尖。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惯常的笑意,示意路珩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申请表在桌上,自己拿。”王教授指了指桌角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目光却没离开路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校医站那篇稿子,晚星看过了?”

路珩拿起申请表,闻言动作微顿,点点头:“看过了。学姐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关于数据呈现的直观性和案例选择的代表性。”

“嗯。”王教授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气场,“她要求一向严苛,能让她点头,说明你确实下了功夫。”他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语气像是随意的家常,“最近跑办公室挺勤啊,路珩。”

路珩握着申请表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依旧平静:“教授交代的任务,不敢怠慢。”

“呵呵,”王教授轻笑一声,放下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落在路珩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上,“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不过,也别把自己绷得太紧。大学生活,除了专业,还有很多值得体验的东西。”他话锋一转,带着点长辈特有的、近乎促狭的温和,“比如……谈个恋爱?大学里的感情,纯粹,也热烈。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类型?”

这话题来得猝不及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路珩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耳根。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王教授。教授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慈祥的笑容,眼神却像能洞穿一切,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无声地掠过窗棂。

路珩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迎新晚会后台她逆光走进混乱的身影;开学典礼上她掌控全场的光芒;食堂角落里她熬红双眼的疲惫侧影;还有那化妆间里,她靠近时清冽的气息、指尖的温度、笨拙却专注涂抹在他唇上的口红……

“像……”

一个音节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带着少年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滚烫。

他猛地顿住,像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烫到。脸颊的温度急剧攀升,耳根彻底烧红。他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慌乱的阴影,试图掩饰那瞬间汹涌而出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愫。

然而,已经晚了。

“像?”王教授的声音带着了然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像在耐心地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他没有催促,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来沉稳的少年,此刻难得一见的窘迫和破绽。

那短暂的停顿,那瞬间烧红的脸颊,那躲闪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路珩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破釜沉舟,重新抬起眼,目光迎向王教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闪躲,只剩下一种近乎孤勇的坦荡和笃定。

“像晚星学姐那样的。”他说完了后半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阳光落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尚未褪尽的红晕,映着他眼中此刻燃烧的、毫不掩饰的向往与决心。

王教授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眼底却没有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更深沉的复杂。他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晚星啊……”王教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地锁住路珩,“她是个目标极其明确的孩子,心气也高得吓人。她的眼睛里,装着的是聚光灯、是顶流舞台、是新闻理想铸就的星辰大海。”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路珩眼中那份炽热的憧憬,直抵残酷的真相。

“至于感情?”王教授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她不会谈恋爱的。至少,在她认定的那条登顶之路走到尽头之前,绝不会让任何东西,尤其是儿女情长,成为她追逐光芒的负累。这是她的铁律,也是她对自己近乎残酷的要求。”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重重敲打在路珩的心上。

像晚星学姐那样的。

她不会谈恋爱的。

铁律。

负累。

最后那四个字——“追逐光芒的负累”,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沸腾的血液里。

路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刚才因坦露心声而燃起的滚烫,瞬间被一种刺骨的寒意覆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窗外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王教授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骤然熄灭的光亮,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带着沉重的分量。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给这个初次心动就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少年一点缓冲的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路珩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挡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失落?当然失落。像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苦涩?如同胆汁倒流,弥漫了整个口腔。甚至有那么一丝被否定的难堪。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失落和苦涩之下,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如同倔强的野草,顶开冰冷的冻土,疯狂地滋生出来——

不甘。

守护。

凭什么认定靠近就是负累?

凭什么追逐光芒的路上,不能有并肩的影子?

他猛地抬起头!

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烬。那里面燃起了一簇新的火焰,比之前更加灼热,更加执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明白了,教授。”路珩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甚至比刚才更加沉稳有力。他迎上王教授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谢谢您的提点。”

没有质问,没有抱怨,没有少年人失恋应有的颓丧和失态。

只有一句平静的“明白了”,和一句郑重的“谢谢”。

王教授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到了路珩眼中那瞬间的剧痛,更看到了剧痛之后迅速凝结起来的、磐石般的决心。这份超出年龄的克制与迅速调整,让他心头微震。

“明白就好。”王教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番残酷的点醒从未发生,“年轻人,眼光放长远些。先把脚下的路走稳了,比什么都强。去吧。”

“是,教授。”路珩站起身,微微欠身,动作依旧沉稳有礼。他拿起那份申请表,转身走向门口。

步伐依旧稳定,脊背依旧挺直。

只是在拉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他心底无声惊雷的余响。

他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内,王教授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板上,久久没有移开。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却没有喝。镜片后的目光深邃悠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和……隐隐的担忧。

门外,走廊清冷的光线里,路珩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胸腔里,那颗被攥紧又松开的心脏,正疯狂地、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痛楚,却也泵出更加滚烫的血液。

追逐光芒的负累?

不。

他睁开眼,眼底是淬火般的坚定和孤勇。

他会成为光路上的基石,而非绊脚石。

他会默默站在她需要的地方,在她疲惫时递上一杯温水,在她受挫时成为无声的支撑,在她高飞时仰望她的背影。

他会用尽全力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与她并肩,强到让她的目光,终有一天能为他停留。

即使,她永远不会知道。

即使,她的光,永远不会为他而亮。

路珩挺直脊背,攥紧了手中的申请表,大步朝着走廊尽头的光明走去。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无声惊雷后,重新规划的、名为“守护”的漫长星轨之上。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这个深秋的第一场寒雨,或者……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