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学院顶楼那间朝南的办公室,采光极好。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将深棕色的实木书桌、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以及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上好绿茶和陈年墨锭混合的、独属于王教授的气息。
王教授端着白瓷茶杯,杯口氤氲着热气。他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而是站在窗前,目光透过擦拭得锃亮的玻璃,落在楼下新闻学院前的小广场上。那里,三两学生步履匆匆,抱着书本或器材,奔赴各自的方向。他镜片后的目光平和而深远,像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却能将这方小小天地的细微涟漪尽收眼底。
笃笃笃。
敲门声轻而克制。
“请进。”王教授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
门被推开,陈晚星走了进来。她穿着简洁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教授,您找我?”她走到办公桌前站定,声音清冽。
“嗯,坐。”王教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坐回宽大的办公椅,“电视台那边的‘城市寻根’系列反响不错,张老特意打电话来夸了你,说你问题抓得准,态度也好。”
陈晚星依言坐下,脸上并未因夸奖而显露出得意,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张教授知识渊博,能配合完成访谈是我们的荣幸。”
王教授啜了口茶,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校运会预热专题的策划我看了,思路很清晰,切入点也新颖。尤其是后勤保障那块,把食堂凌晨备餐和医疗站处理突发伤病的环节作为重点,想法很好。听说你让那个大一的新生,路珩,负责这块的采编?”
“是。”陈晚星翻开文件夹,抽出一份打印稿递过去,“这是他提交的采访问题清单初稿和预案。”
王教授接过稿子,没有立刻看,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带着某种韵律:“我记得他。迎新晚会后你带新生活动,他也在报道组,是吧?上次‘新声’活动的稿子里,那几个地域差异和理想碰撞的采访点,也是他提的方向?”
陈晚星微微一怔,没想到教授会记得这么清楚。她略一思索,点头:“是的教授。他思路比较活,敢想。”
“思路活是一方面。”王教授终于翻开了手中的稿子,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问题清单上快速扫过。问题设计得很有层次,从表象工作流程,到个人感受,再到团队协作的困境和成就感,层层深入,逻辑清晰。预案部分更是详尽,考虑到了采访对象可能的抗拒、时间冲突、甚至设备故障等意外情况,应对措施条理分明。
王教授看得很快,但眼神却越来越专注。他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在那干净利落、笔锋已见沉稳的签名——“路珩”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合上稿子,抬头看向陈晚星,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晚星啊,你这带新人的眼光,倒是和你做新闻一样,精准。”
陈晚星有些不解:“教授?”
“你看他这问题清单,”王教授点了点那份稿子,“不是照本宣科,不是泛泛而谈。他试图去理解那些凌晨三点起来揉面的食堂师傅的困倦和坚持,去体会校医面对突发骨折时那种压力下的冷静。他问的不只是‘做什么’,更是‘为什么做’、‘感受如何’。这需要的不仅是技巧,是用心。”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而且,这份预案……考虑得比很多老记者都周全。有备无患,沉得住气,是个做深度报道的好苗子。”
陈晚星沉默了一下。她回想起路珩递交这份稿子时的样子。那天晚上十点多,他发来邮件,她几乎立刻点开看了。稿子质量出乎意料的高,逻辑严谨,细节扎实,甚至在一些问题的措辞上,比她预想的更圆融。她当时只回复了一句“问题3、7措辞需调整,预案C方案冗余,删减。明早8点前改好发我。” 而他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就将修改好的版本准时发到了她邮箱。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这个新生还算靠谱,能省她不少力气。此刻被王教授点破,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靠谱”背后所展现出的远超同龄人的用心、效率和沉稳。
“他的确……上手很快。”陈晚星斟酌着措辞,“交代的任务能按时保质完成,学习能力也强。”
“仅仅是这样吗?”王教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了然,“我听说,他为了搞清校医站处理运动伤病的真实流程,连着三天早中晚去医疗点‘蹲点’观察,还自己跑去校医院档案室查了近两年的运动损伤处理记录?”他顿了顿,看着陈晚星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继续道,“这不是‘完成任务’的态度,晚星。这是钻进去了。像一把锥子,找准了点,就非要扎出个窟窿,看到里面的东西不可。”
王教授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新闻是什么?是求真,是记录,是抵达。抵达事件的核心,抵达人心的深处。这需要天赋,需要热情,更需要这种‘锥子’一样的狠劲儿和韧性。我看过他在‘新声’活动上写的那篇关于古籍修复小组的侧记初稿,笔触还显稚嫩,但那份试图理解‘冷板凳’上坚守的共情力,藏不住。”
他拿起那份采访问题清单,轻轻拍了拍:“而这,证明了他的潜力不止于‘灵气’。他懂得方法,耐得住性子,沉得下心。这样的苗子,在如今这个浮躁的环境里,不多见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广播声和王教授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阳光移动,落在陈晚星面前的桌面上,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王教授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想起活动后台他专注翻看资料的样子,想起他顶着滑稽妆容上台时眼底被点燃的光,想起他递过文件夹时平稳的眼神……那些被她视为“高效工具人”的碎片印象,此刻在王教授精准的剖析下,被赋予了更深沉、更厚重的底色。
用心。
钻进去。
锥子一样的狠劲儿和韧性。
抵达。
这些词沉甸甸地压下来,让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将“路珩”这个名字,从“可用的大一新生”这个模糊标签里剥离出来,放到了“值得关注和培养的潜力者”这个维度上。
“教授的意思是……”陈晚星抬起眼,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王教授摆摆手,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温和长者姿态,“就是觉得,系里能挖到这样的好苗子,是好事。你这个学姐,眼光好,带得也不错。”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话锋一转,带着点不经意的调侃,“不过晚星啊,你这‘高标准、严要求’的作风,也得注意点分寸。别把好苗子压得太狠,揠苗助长就可惜了。该给机会的时候,就大胆放手让他去碰碰壁,吃点苦头,也是成长。”
陈晚星听出了弦外之音,微微颔首:“我明白,教授。校运会后勤这块,我会让他独立负责跟进采编,成稿前把关。”
“嗯,你办事,我放心。”王教授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番深刻的洞察只是随意的闲聊,“去吧,忙你的。电视台那边要是有新项目,也记得多带带新人见见世面。”
“好的,教授。”陈晚星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件夹,转身离开。
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王教授依旧站在窗前,目光悠远。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阳光落在他睿智平和的脸上,也落在他身后书架上,那本厚重泛黄的《新闻采写方法论》的书脊上。
窗外,楼下的林荫道上,一个穿着浅灰色连帽卫衣、身姿挺拔的男生,正背着双肩包,步履匆匆地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年轻的肩头跳跃。
王教授镜片后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图书馆高大的玻璃门后。
他放下茶杯,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期许,还有一丝洞悉未来的深邃。
惊雷已在无声处酝酿,只待风起云涌之时,撕裂长空。而此刻,那悄然偏移的星轨,唯有这位执掌教鞭多年的“观星者”,于无声处,窥见了第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