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大学东区的小报告厅,远不及大礼堂恢弘气派,却自有几分紧凑亲昵的热闹。周五下午三点,阳光斜斜穿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在浅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报告厅里座无虚席,大多是刚入学不久、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大一新生,空气中浮动着青春特有的喧嚣和期待。
舞台不大,背景是学生会宣传部连夜赶制出来的喷绘海报——“新声·新象”四个大字张扬着活力,下方点缀着各种社团的卡通图标。灯光设备也远不如迎新晚会专业,几盏基础的面光和顶光,勉强勾勒出舞台的轮廓。
然而,当那个身影握着话筒,从容地走上台中央时,整个报告厅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奇特的能量。
陈晚星。
她今天似乎刻意收敛了几分在大型舞台上的锋芒,换上了一身更显亲和力的杏色小香风套装裙,剪裁依旧利落,衬得腰身纤细,裙摆下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腿。长发松松挽了个低髻,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颊边,中和了过于锐利的气场。妆容也清淡了许多,只着重强调了那双永远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饱满的唇色。
她站在舞台中央,目光柔和地洒落,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润的光晕里。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平静而温和地扫视全场。那目光像带着无形的磁力,嘈杂的议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迅速地平息下去。
“各位同学,下午好。”她开口,声音透过不算顶级的音响传出,依旧清亮悦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穿透力,却比开学典礼和迎新晚会时多了一丝亲切的温度,“欢迎来到‘新声·新象’的舞台。这里没有明星大腕,只有刚刚踏入南江校园的你们,和一颗颗渴望表达、渴望被看见的、滚烫的心。”
简单的开场,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精准地戳中了台下新生的兴奋点。掌声自发地响起,比预想的要热烈许多。
陈晚星的笑容加深,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弯成好看的弧度,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你们。无论是歌声、舞姿、奇思妙想,还是藏在心底的、对大学最初的感悟,都请勇敢地释放出来。而我和新闻系的伙伴们,会努力用镜头和文字,捕捉住这些稍纵即逝的‘新声’,记录下属于你们的‘新象’。”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舞台侧前方架着摄像机的报道组成员,“所以,不必紧张,尽情享受属于你们的舞台。现在,有请第一位同学!”
她的主持流畅自然,串场简洁有力,总能精准地提炼出每个节目或展示的亮点,用寥寥数语点燃观众的热情,又在高潮处适时收束,将舞台无缝衔接给下一位表演者。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舵手,稳稳地驾驭着这艘名为“新生风采”的小船,在掌声与笑声的浪潮中平稳航行。聚光灯下,她从容自信,光彩照人,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都牢牢牵引着全场的视线。
路珩站在舞台侧后方的阴影里,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明暗交织的光线,一瞬不瞬地锁在那个光芒中心的身影上。她游刃有余地掌控着全场,清亮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细小的电流,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他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层薄汗。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碰到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借来的深蓝色大褂——那是待会儿他和周凯说相声要穿的行头。
“下一个节目,相声《新生趣谈》!表演者,新闻系大一,路珩,周凯!”陈晚星清亮的声音报出了他们的名字,带着鼓励的笑意,“让我们看看新闻系的新鲜血液,能带来怎样的‘新声’!”
掌声响起。
“靠!到我们了!”周凯在旁边低呼一声,紧张地扯了扯自己同样不合身的大褂,“路珩!路珩!别发呆了!快!该候场了!”
路珩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那报幕声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加速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舞台中央那个耀眼的身影上撕开,转身跟着周凯,快步走向舞台另一侧狭小、堆满杂物的临时后台入口。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耳膜嗡嗡作响。即将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的紧张,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在某人面前证明点什么的迫切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后台通道狭窄昏暗,弥漫着灰尘、旧幕布和廉价化妆品混合的怪异气味。一个负责催场的学姐匆匆塞给他们一张纸条:“快!化妆间在左边第一个门!五分钟!抓紧补妆!你们这脸也太素了,灯光一打根本看不清五官!”
“啊?还要化妆?”周凯哀嚎。
路珩的心又是一沉。他从未化过妆。
推开那扇贴着“临时化妆间”字样的门板,一股更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几个人,一面巨大的、边框有些斑驳的镜子前亮着几盏刺眼的白炽灯泡。
陈晚星正站在镜子前,微微弯着腰,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她身边站着报道组负责摄影的女生,手里拿着粉扑,似乎刚帮她补过妆。
听到开门声,陈晚星侧过头来。看到是他们俩,尤其是看到路珩那张在后台昏暗光线下更显干净清俊、却毫无妆感的脸时,她好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怎么还没上妆?”她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目光锐利地扫过路珩和周凯,最后落在路珩脸上,“灯光很强,你们这样上台,拍出来就是两张白板。”她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
“学姐……我们……”周凯挠头,一脸为难。
陈晚星的目光在拥挤的化妆间里扫了一圈。负责化妆的学姐正手忙脚乱地给另一个唱歌的女生粘假睫毛,显然分身乏术。她看了一眼腕表,又看了一眼门外舞台的方向——上一个节目的尾声音乐已经响起。
时间紧迫。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目光重新落回路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你,坐下。”
路珩怔住。
陈晚星已经几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了镜子前唯一空着的椅子上。椅子是金属折叠椅,冰凉坚硬。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笼罩下来,将他脸上每一寸皮肤都照得纤毫毕现,甚至能看到细小绒毛。
紧接着,一股清冽的、带着雪松和淡淡墨水气息的味道骤然靠近——是陈晚星身上独有的味道。她微微俯身,靠得极近,路珩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还有她鼻尖上因为忙碌而沁出的、极其细微的汗珠。她身上那件杏色套装的柔软布料,几乎擦过他的手臂。
路珩的身体瞬间僵直,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椅背上,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股清冽的气息将他完全笼罩,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和……致命的吸引力。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椅沿。
陈晚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僵硬和异常。她此刻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像在对待一件即将上台的精密仪器。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化妆台上散落的工具,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一盒看起来颜色颇为鲜艳的腮红,又抽出一支全新的、膏体饱满的珊瑚色口红。
“闭眼。”她命令道,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额发。
路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睛。视觉的消失,让其他感官瞬间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能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托住了他的下颌,固定住他的脸。那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然后,一个毛茸茸、触感有些粗糙的东西——大概是腮红刷——沾着粉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一下接一下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路珩能感觉到那刷子在他颧骨位置来回扫动,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带着点“刷墙”般的生猛。浓烈的脂粉香气直冲鼻腔。
“好了。”陈晚星的声音响起。
路珩试探着睁开眼。
镜子里瞬间映出一张让他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的脸——两团极其鲜艳、极其突兀、如同高原红霞般浓重的腮红,赫然盘踞在他的颧骨上!位置对称得惊人,颜色饱满得刺眼,与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形成惨烈而滑稽的对比。
路珩:“……”
周凯在旁边倒抽一口凉气,死死捂住了嘴,肩膀疯狂抖动。
陈晚星却对自己的“杰作”似乎颇为满意,她点点头,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紧接着,她拧开了那支珊瑚色的口红,膏体在灯光下闪着水润诱人的光泽。
“张嘴。”她的指令再次下达,目光紧盯着他的唇形,带着研究图纸般的专注和认真。
路珩只觉得头皮发麻,但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不容置疑的眉眼,他几乎是麻木地、微微张开了嘴。
下一秒,带着些许凉意和蜡质感的膏体,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直接压上了他的嘴唇。
陈晚星的动作异常果断,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的粗暴。她一手捏着口红,一手依旧托着他的下颌,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得如同在攻克一道难题。那支珊瑚色的口红,在她手中像一支画笔,却带着某种“填色”般的执念,用力地、近乎蛮横地在他唇瓣上涂抹覆盖。
路珩被迫仰着头,感受着那微凉的膏体在自己唇上摩擦、滑动。她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蹭过他的下巴和唇角,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麻痒。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在他的鼻尖和脸颊上,带着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墨香。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皮肤。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有一瞬。
他被迫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看着她微蹙的眉心,看着她挺翘的鼻尖上那点细小的汗珠,看着她饱满的、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色泽诱人的唇瓣……还有她眼底,那毫无杂念、纯粹到极致的、只为完成“上妆”任务的灼人光芒。
那股清冽的气息,她指尖的温度,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她专注得近乎偏执的眼神……所有的一切,混合成一种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感官冲击,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紧张和羞耻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巨大轰鸣。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脸颊和耳根的温度急剧攀升,烫得惊人。他甚至怀疑自己脸颊上那两团浓重的腮红,此刻恐怕也比不上他皮肤下翻涌的血色。
那支口红终于离开了他的嘴唇。
陈晚星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审视了一下,眉头依旧没有完全松开。她看着路珩的唇角,那里似乎因为她的“豪迈”涂抹而微微溢出一点点边界。
“啧。”她发出一个不满的单音,几乎没有思考,直接伸出右手拇指的指腹,朝着他唇角那一点点溢出的珊瑚色,用力地、抹了过去!
指腹温热、柔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蹭过路珩的唇角皮肤。
轰——!
路珩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她指尖擦过的那一小片皮肤,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那触感鲜明得如同烙印,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她近在咫尺、毫无所觉的专注脸庞。
“好了。”陈晚星终于收回手,对自己的“修正”似乎满意了,完全没注意到眼前少年瞬间爆红的耳根和僵硬如石的身体。她看了一眼腕表,语气急促,“快!该你们了!上台!”
舞台侧翼,报幕声已经清晰传来:“……下面请欣赏相声《新生趣谈》!”
“走啊路珩!发什么呆!要死了!”周凯如梦初醒,一把拽起还僵在椅子上的路珩,连拖带拽地把他往外推。
路珩几乎是踉跄着被周凯推上了舞台侧面的台阶。
刺目的面光瞬间兜头罩下,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巨大的紧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浪潮之下,另一股更汹涌、更滚烫、更陌生的情绪,却像海底火山般猛烈地喷发出来!
脸颊上那两团浓重到滑稽的腮红,仿佛在聚光灯下熊熊燃烧。
嘴唇上那抹过于鲜艳、甚至被蹭得边界模糊的珊瑚色,像烙印般滚烫。
而她指尖那用力一蹭的触感,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唇角,刻进了他疯狂跳动的心脏里!
羞耻吗?
尴尬吗?
滑稽吗?
是的!无比羞耻!无比尴尬!无比滑稽!
可为什么……胸腔里翻涌的,却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无法抑制的雀跃?
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被那笨拙却无比专注的动作,被那近在咫尺的清冽气息,被那毫无杂念的灼热眼神……狠狠地、温柔地撞开了!
“噗……”台下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清晰的、压抑不住的低笑,显然是被他这“惊世骇俗”的妆容逗乐了。
路珩站在刺眼的灯光下,顶着两坨“高原红”和一张被“蹂躏”过的珊瑚唇,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和隐隐传来的低笑声。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飞快地擦过自己的唇角——那个被她指腹用力抹过的地方。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温热和柔软的触感。
下一秒,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江倒海的混乱情绪,挺直了脊背。那双被灯光映照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所有的羞赧、尴尬、慌乱,都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灼热的亮光所取代。
他向前一步,站定在话筒前。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舞台侧下方、那个正抱着手臂、专注看着台上、准备随时控场的杏色身影。
陈晚星也正看着他,眉头微挑,似乎在评估他能否顶住这“妆容”压力,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四目相对,隔着炫目的灯光和喧嚣的空气。
路珩的心脏,在那审视的目光下,再次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脸颊上的腮红似乎更烫了。
然后,他张开了嘴,顶着那抹被蹭得有点歪的珊瑚色口红,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报告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种奇异的、被点燃的张力: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新闻系大一新生,路珩。旁边这位,是我的搭档周凯。今儿个,我们哥俩初来乍到,给大伙儿说说我们这些‘萌新’眼里的南江大学,那真是老太太摸电门——”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侧身看了一眼同样顶着“高原红”、一脸生无可恋的周凯。
周凯立刻默契地接上,声音洪亮,带着夸张的哭腔:“抖起来喽——!”
“哈哈哈!”台下的哄笑声瞬间爆发,比之前的任何一个节目都要热烈。
那笑声,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散了路珩最后一丝紧张。他站在舞台中央,顶着那张滑稽到极致的脸,感受着台下热烈的反应,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牢牢锁定着舞台侧下方那个杏色的身影。
他看到陈晚星抱着手臂,嘴角似乎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抹笑意快得像幻觉,却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巨大的涟漪。
胸腔里那股滚烫的雀跃,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马,奔腾呼啸。
他转过身,面向观众,脸上那两坨浓重的腮红在灯光下更加鲜艳夺目,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到半分羞耻。他扬起声音,带着相声演员特有的夸张和节奏感,继续着他的表演。每一个包袱都抖得响亮,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被点燃的光彩。
灯光炽热,掌声如潮。
而他心底那片荒原,已被一支笨拙的口红和一记用力的指腹,点燃了燎原的火种。
初识的序章,在胭脂的浓墨重彩和心跳的震耳欲聋中,落下了第一个滚烫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