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5 年云溪县的夏日,太阳刚爬过东边的鹰嘴崖就把整座山烤得冒白烟。十六岁的李继业坐在青石板门槛上,后背抵着被晒得发烫的土坯墙,裤腿还沾着清晨上山割牛草时蹭上的红泥,像两块凝固的血痂。手里那张刚从镇中学取来的中考成绩单,米黄色的糙纸被掌心的汗浸出半透明的水痕,“全县第六名” 的红色圆章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像枚烧红的烙铁。

院外的溪流绕着三块青灰色巨石打了个弯,把对岸的竹林影子揉碎在水里。水流撞击石头的声音比往常更急,大概是昨夜那场雷阵雨的缘故。李继业盯着水面上晃荡的光斑,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舌尖尝到一丝咸涩 —— 不知是汗水滴进了嘴角,还是心里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裤兜里还揣着弟弟李继宗的成绩单,那个比他小三岁的半大少年考了全县两百三十七名,却早在三天前就拍着胸脯跟生产队的王二婶说,要去读县一中。

“县一中的操场铺着水泥地呢!” 李继业还记得弟弟说这话时,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到时候我天天穿着白球鞋跑步,让你们都来看!”

他低头扯了扯自己磨出洞的布鞋,鞋帮上补着的蓝布补丁已经洗得发白。鞋尖那块磨破的地方露出褐色的脚后跟,沾着从镇上回来时路上的黄泥巴。去镇上取成绩单的路有八里地,他走得急,鞋底被碎石子硌出了个小豁口,现在还隐隐发疼。

“继业!继业!” 母亲的呼唤从堂屋传来,带着柴火熏过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竹筒。李继业慌忙把两张成绩单叠在一起,用草帽压住桌角的风。草帽是去年端午父亲用新麦秆编的,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带着淡淡的麦香。

掀开门帘时,一股混合着红薯藤和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差点把他掀个趔趄。父亲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烟杆上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灶台上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绿豆汤,表层结着层薄薄的绿皮,那是今早母亲特意煮的,说天太热给孩子们解暑。

“考得咋样?” 父亲的声音裹在灶膛噼啪的爆响里,像从闷罐子里透出来的。李继业把成绩单递过去的手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母亲正站在碗柜前擦碗,粗布围裙上沾着饭粒,听见问话便停了手里的动作,肩膀微微侧过来。最终,他只抽出了弟弟那张成绩单。

父亲接过时,指节因为常年握锄头而扭曲的关节泛着青白,粗粝的掌心擦过纸面,把 “237 名” 的数字磨得有些模糊。李继业注意到父亲的拇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那是今早去给玉米地松土时沾上的,洗了三遍都没洗掉。

“宗娃这成绩……” 母亲端着碗转过身,话音在看到数字时卡住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抬手用围裙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脖颈,那里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 是去年割稻子时被镰刀划的。

李继业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鞋尖,听见弟弟从院坝跑进来的脚步声,像头小豹子撞开竹篱笆。“吱呀” 一声,竹篱笆门撞在石头上,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哥!我的成绩单呢?我要去读一中!”

少年的声音撞在土墙上映出嗡嗡的回响,李继业忽然觉得那张藏在草帽下的成绩单变得滚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他瞥到父亲把弟弟的成绩单折成小方块塞进烟荷包,那烟荷包是用母亲的旧头巾做的,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母亲往灶里添了把干松针,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两人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霜。

“读啥一中?” 父亲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烟袋油子的涩味,“你哥当年……”

“哥是哥我是我!” 李继宗梗着脖子打断,晒得黝黑的脸上泛着红,“王老师说了,我脑子活,去一中好好学肯定能考上大学!” 他说着就去抢父亲手里的烟荷包,手指又细又长,指甲缝里干干净净 —— 那是母亲每天晚上给他洗手的缘故。

李继业的目光落在弟弟那双新布鞋上,那是母亲上个月熬夜纳的,鞋面上还绣着简单的云纹。而自己脚上这双,已经穿了两年,鞋底补过三次。他忽然想起去镇上取成绩单时,路过县一中的校门,铁栅栏里的白杨树长得笔直,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正从教学楼里出来,笑声像银铃一样脆。

溪水流过下游的石拱桥时发出哗啦声,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李继业悄悄摸出压在草帽下的成绩单,指尖划过 “李继业” 三个字 —— 那是教语文的周先生用毛笔蘸红漆写的,笔锋刚劲,像祖父刨木头时留下的笔直刻痕。他记得周先生总说他的名字起得好,“继往开来,业精于勤”,还在他的作文本上批过 “栋梁之材” 四个大字。

“哥,你考了多少?” 李继宗突然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肩膀。少年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那是母亲特意给他买的香皂,说去学校不能让人笑话。李继业猛地把成绩单往身后藏,后腰撞在门框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

母亲手里的碗 “当啷” 一声落在灶台上,绿豆汤溅出来,在灶面上洇出小小的绿痕。“继业,你自己的成绩单呢?” 她的声音发颤,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像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李继业的喉咙发紧,像被山间的雾气堵住了。他想起去年秋收时,父亲从房梁上取下那个铁皮盒子,里面的钱卷着好几层布,那是准备给弟弟娶媳妇的彩礼。母亲总说,家里就这条件,能供一个读书就不错了。他还想起上个月,弟弟半夜发高烧,父亲背着他走了十里山路去镇上医院,回来时裤腿全是泥,鞋都磨破了。

蝉鸣声突然停了一瞬,空气里只剩下灶膛的噼啪声和溪流的哗啦声。李继业慢慢从身后拿出成绩单,纸张已经被攥得不成样子,“全县第六名” 的印章被汗水晕开了一点,像朵残缺的花。

父亲的烟杆 “啪” 地掉在地上,铜烟锅磕在青石板上,火星溅起来又很快熄灭。母亲捂住嘴,肩膀轻轻发抖,粗布围裙上的补丁随着动作晃动。李继宗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跳起来:“哥你考这么好!那我们一起去一中!”

“一起去?” 父亲捡起烟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知道一中一学期学费多少?书本费多少?” 他蹲回灶台前,却忘了添柴,灶膛里的火苗渐渐小下去,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继业望着窗外,阳光穿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被打碎的镜子。他想起周先生在放榜那天拍着他的肩膀说:“继业,你是咱云溪县的好苗子,去了一中好好学,将来肯定能走出大山。” 他当时点点头,心里像揣了只小鹿,蹦得厉害。

“要不……” 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让继业去读?他这成绩……”

“那宗娃咋办?” 父亲打断她,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他早就盼着去一中了,你忍心让他……”

“我能考上!” 李继宗又喊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是要去一中!”

李继业突然站起来,膝盖撞在桌角,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把自己的成绩单折成和弟弟那张一样大小,塞进父亲的烟荷包:“爸,我不去一中了。”

母亲猛地抬头,眼里的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粗瓷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父亲的手停在烟荷包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远处传来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地穿过晒谷场,却穿不透这堂屋里沉甸甸的沉默。

溪水还在哗哗地流,李继业望着灶台里渐渐熄灭的火苗,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落了地,却又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他想起周先生写在他作文本上的那句话,“山高路远,总有通途”,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通途,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