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游走,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李继业低头扒着碗里的红薯稀饭,米粒在陶碗边缘打转,始终碰不到筷子。灶台上的铁锅里还温着中午剩下的红薯藤,苦涩的气味混着煤油味钻进鼻腔,让他有些发闷。
父亲的烟杆在桌角磕出轻响,烟锅里的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桌布上。“宗娃要去一中,学费书本费加起来得五十块。” 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烟杆上包浆厚重的铜头,“还不算每个月的口粮钱。”
李继宗正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煮鸡蛋,那是母亲特意煮给他补脑子的。蛋黄顺着蛋壳裂开的缝流出来,他慌忙用嘴去接,油星溅在蓝布褂子上:“我去学校住读,能省家里的粮!”
母亲突然放下筷子,起身去灶房舀了瓢凉水。铁皮瓢碰到水缸沿发出当啷声,李继业瞥见她转身时,围裙下摆沾着的草屑 —— 那是下午去割猪草时蹭上的。“县一中离咱家四十里地,” 母亲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潮湿,“刮风下雨的,咋来回?”
“我住校!” 李继宗把鸡蛋壳往桌角一扔,碎屑弹到李继业的手背上,“王老师说住校生有补助,每个月发十斤粮票呢!” 他说着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李继业的目光落在弟弟那双新布鞋上,鞋帮上的云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上个月赶集时,母亲攥着卖鸡蛋的钱在供销社柜台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买了块最好的灯芯绒布料。当时他站在门口,看见母亲数钱时,手指在毛票上反复摩挲,像在掂量着什么。
“住校也得带被褥,” 父亲终于抽完了一锅烟,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你哥那年去镇上读初中,背的还是我结婚时盖的老棉被。”
李继业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初中三年,每个冬天都裹着那床打了七八个补丁的棉被,半夜常常冻醒,鼻尖冻得通红。有次周先生看见他冻得握不住笔,把自己的羊毛围巾摘下来给他围上,那围巾上有淡淡的墨水香。
“我不冷!” 李继宗把碗往桌上一墩,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身体壮着呢!再说学校有暖气……”
“暖气?” 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烟杆重重地敲在桌角,“你当县一中是北京的学堂?去年冬天我去给你表叔送菜,看见学生们上课都揣着暖水袋!”
煤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把父亲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清晰。李继业数着父亲额头上的皱纹,那是常年在日头下劳作刻下的印记,比家里的犁耙还要深。他突然想起昨天去镇上取成绩单时,路过废品收购站,看见里面堆着很多旧课本,收废品的老张说这些都是考不上高中的学生卖的。
“爸,妈,” 李继业放下筷子,碗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让弟弟去上高中吧。”
母亲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筷子上的红薯藤掉回碗里。李继宗瞪大眼睛看着他,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脸颊鼓鼓的。父亲把烟杆重新填上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照亮了他眼里复杂的光。
“我去读省水利电力学校,” 李继业的声音很稳,像院外那块浸在溪水里的青石,“学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学制四年,毕业后之实行双向选择,可以自己择业也可以让学校安排工作。”
这话是周先生偷偷告诉他的。放榜那天,周先生把他拉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招生简章:“这学校公办国家重点中专学校学费便宜,出来能当技术员,干技术活不用种田了。” 当时窗外的蝉鸣正响,周先生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惋惜。
“技术员?” 父亲的火柴烧到了手指,他猛地甩掉火柴梗,“那是干啥的?”
“盖房子,修水库,” 李继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就像县里盖的那座新大桥,技术员就能管着工人干活。” 他想起去年大桥通车时,敲锣打鼓的场面,那些戴安全帽的技术员穿着干净的工作服,胸前别着钢笔,神气极了。
母亲突然抹了把脸,手背在眼角蹭了蹭。“四年……” 她喃喃自语,“四年就能挣钱了?”
“嗯,” 李继业点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学校实行双向选择,可以自己择业也可以让学校安排工作,听说能分到市里的建筑公司。” 他没说的是,周先生告诉他,这个专业分数线很高,以他的成绩稳能考上,而且毕业后工资是普通工人的两倍。
李继宗突然把碗一推,站起来就往门外跑。“我不!我就要去一中!”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撞开竹篱笆门时发出哐当巨响。李继业想去追,却被父亲拉住了。
“让他自己想想。” 父亲重新点燃烟杆,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继业,你可想好了?读高中考大学,那才是正经出路。”
李继业望着窗外,月光已经爬上了对面的山尖,把竹林照得像片墨色的海。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去看县里的露天电影。有次放《建筑师》,银幕上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指挥着工人盖高楼,父亲当时说:“咱继业以后也能这么有出息。”
“爸,我想好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已经能握住镰刀,能扛起半袋红薯,“家里需要钱,弟弟读书费钱,我早点工作能帮衬家里。”
母亲突然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都怪妈没本事……”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让你受委屈了……”
李继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想起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纺线,手指被锭子磨出的茧子比核桃还硬;想起父亲为了多挣点工分,顶着烈日在田里干活,中暑晕倒在稻场上;想起弟弟总把好吃的留给自己,说 “哥你读书辛苦”。
“妈,不委屈。” 他拿起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总能在冬天把他的手焐热,“能去省城读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父亲把烟锅里的灰磕掉,站起身往门外走。“我去看看宗娃。”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脚步有些蹒跚。李继业听见他走远的声音,夹杂着溪水流淌的哗哗声,像首低沉的歌。
母亲重新坐下,往他碗里夹了块红薯:“多吃点,明天去镇上报名,得有力气走路。” 她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但眼眶还是红的。
李继业扒着碗里的饭,突然觉得很香。他知道这个决定很难,但他不后悔。弟弟比他聪明,也比他有志向,应该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而自己,能早点挣钱养家,让父母不再那么辛苦,让弟弟安心读书,就够了。
窗外传来李继宗断断续续的哭声,渐渐近了。李继业知道,弟弟会明白的。就像这溪水,无论绕多少弯,最终都会流向远方。而他们兄弟俩,也会在各自的路上,努力往前走。
煤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堂屋,映着母子俩安静吃饭的身影。远处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溪水还在哗哗地流,像在诉说着什么。李继业知道,从明天起,他的人生将走上一条新的路,虽然和最初设想的不同,但他相信,只要努力,总能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