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梧桐树叶把阳光筛成金斑时,李继业的帆布包已经装好了最后一件东西 —— 叠得方方正正的优秀毕业生证书。红色封皮上的烫金大字在宿舍的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像他此刻的心跳,有力而急促。

“真不跟我去南方?” 张建军把最后一件行李扔上三轮车,军绿色的背包带勒得他肩膀发红,“深圳的建筑公司都开三倍工资了。” 他的球鞋上还沾着实训楼前的混凝土渍,那是昨天帮李继业搬模型时蹭上的。

李继业把证书塞进贴身的口袋,指尖触到布料下祖父的木尺:“省设计院的实习通知下来了,下个月报到。” 他望着窗外,篮球场的围栏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蓝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极了陈慧笔记本上画的那些藤蔓图案。

“还是你能耐。” 张建军捶了他一拳,力道不轻,“咱们系就你一个留省院的。” 他突然压低声音,“陈慧是不是也留省城了?我看见她签了市政设计院的协议。”

李继业的耳尖腾地热了。他想起上周在图书馆,陈慧把一本《建筑施工规范》塞进他手里,扉页上写着 “砥砺前行”,钢笔字清秀得像她画的图纸。当时夕阳正落在她的麻花辫上,镀上了层温暖的金边。

毕业典礼那天,礼堂的吊扇转得格外卖力。李继业坐在第一排,看着校长把优秀毕业生证书递到他手里,红色封皮在聚光灯下泛着光泽。台下响起潮水般的掌声时,他突然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王老师,正用烟斗指着他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欣慰的光。

“…… 建筑是凝固的诗,” 校长的声音在穹顶回荡,“你们要用钢筋混凝土书写时代的篇章。” 李继业低头摸着证书上的校徽,突然想起入学第一天,他在这里听王老师讲 “建筑的初心”,当时觉得那些话遥远得像天边的云,而现在,竟字字都落在了心里。

散场时,陈慧抱着一摞图纸走过来,辫梢的蝴蝶结歪在耳后。“给你的。” 她递过一张折叠整齐的蓝图,展开来看,是栋带小院的房子,客厅的窗户正对着一片竹林,“按云溪县的日照角度算的,冬天能晒到太阳。”

李继业的手指抚过图纸上的轴线,那些细如发丝的线条里藏着密密麻麻的注解:“厨房操作台高度 85cm,适合母亲身高”“院门宽度 1.2m,能过农用三轮车”。他突然想起母亲总抱怨家里的灶台太矮,炒菜时要弯腰,父亲则盼着能有辆三轮车拉庄稼。

“你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眶突然热了。

“上次寄家书时问的阿姨。” 陈慧把垂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实习不忙的话,我想跟你去趟云溪县,看看你说的老砖窑。” 她说话时,阳光透过礼堂的彩绘玻璃落在蓝图上,给竹林图案镀上了层虹彩。

李继业把蓝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证书夹里。他想起四年前刚入学时,自己连水准仪都不会用,如今却能独立完成整套建筑施工图;想起第一次画剖面图时的笨拙,现在却能在图纸上勾勒出家人的生活场景。这些变化像慢火熬粥,不知不觉间就香浓醇厚了。

宿舍楼下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红色的就业榜上,每个人的名字后都跟着不同的去向:北京、上海、深圳…… 李继业的名字后面写着 “江左省建筑设计院”,笔尖的墨迹还带着新鲜的光泽。张建军的名字旁标着 “深圳某建设集团”,陈慧的则是 “江左省市政设计院”,三个名字在阳光下挨得很近。

“继业!” 王老师的声音穿过人群,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省院的入职须知,还有……”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去年实践课上李继业和陈慧搭的简支梁模型,照片背面写着 “万丈高楼平地起”。

李继业接过照片时,指尖碰到王老师粗糙的掌心,那上面有常年握绘图笔留下的茧子。“到了设计院要多下工地,” 老师拍着他的肩膀,力道沉稳,“图纸画得再好,也要知道钢筋是怎么绑扎的,混凝土是怎么浇筑的。”

这话让他想起祖父总说 “木匠要懂木头的脾气”,原来无论木构还是钢筋混凝土,道理都是相通的 —— 得对材料心怀敬畏,才能做出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东西。

离别的汽笛声在站台响起时,李继业把证书夹紧紧抱在怀里。张建军在车窗上拍了最后一下,转身就被南下的人潮卷走了。陈慧站在月台上,手里挥着那本画满草图的笔记本,蓝色封面在人群里像面小小的旗帜。

火车开动时,李继业摸出证书夹里的蓝图。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图纸上,他仿佛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父亲坐在院坝里抽着烟,弟弟趴在书桌前演算习题。那些线条勾勒的不仅是房子,更是他对家的全部想象。

铁轨撞击的节奏渐渐变得规律,像祖父刨木头时的韵律。李继业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想起四年前离开云溪县时,父亲把木尺塞进他手里说 “别丢了本分”。现在他终于明白,本分不是守着土地不动,而是走到哪里都带着亲手创造生活的勇气。

口袋里的优秀毕业生证书硌着肋骨,像块温热的烙铁。李继业知道,这张纸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他想象着自己穿着工装走进工地的样子,安全帽下的目光专注而坚定,手里的图纸在阳光下清晰可辨,就像祖父当年拿着的鲁班经,每一笔都连着生活的根基。

远处的城市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塔吊的灯光像星星一样闪烁。李继业把额头贴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让他更加清醒 —— 从云溪县的蝉鸣到省城的灯火,从祖父的木匠铺到现代化的设计院,他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口袋里的木尺和证书并肩躺着,一个带着木头的温润,一个带着纸张的挺括。李继业轻轻摩挲着它们,嘴角扬起微笑。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手里握着手艺,心里装着家人,就没有到不了的远方。火车向着城市深处驶去,载着一个年轻人的梦想,也载着一片土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