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年年末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县教育局的公告栏上噼啪作响。李继业仰着头,鼻尖冻得通红,目光在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单上反复逡巡,直到最后一个名字也看完,还是没找到 “李继业” 三个字。
公告栏的玻璃上结着层薄冰,把那些黑色的宋体字冻得歪歪扭扭。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温度融化了睫毛上的霜花,视线却依旧模糊。旁边有个戴毛线帽的年轻人兴奋地跳起来,拽着同伴的胳膊喊:“我考上了!第三名!” 那声音裹着风雪,像根针似的扎进李继业的耳朵。
公文包在手里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他熬夜整理的复习资料,笔记本上的字迹被反复勾画得发黑。最后一页还贴着省设计院的实习鉴定,王老师的评语 “该生实践能力突出,可堪大用” 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他沿着结了冰的街道往家走,皮鞋底打滑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路过供销社时,看见橱窗里挂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标签上的价格让他想起父亲那件缝补过的旧棉袄。上个月报名公职考试时,母亲特意把这件大衣翻出来晒了晒,说考试那天穿暖和。
“继业?” 卖早点的张婶掀开棉门帘探出头,蒸笼里的白汽裹着葱花味扑出来,“考得咋样?你妈昨天还来问呢。” 她手里的铁铲在锅底蹭出刺耳的声响,“都说你在省院实习过,肯定能考上。”
李继业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冻住了。他看见张婶围裙上沾着的面粉,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考试回来,母亲总会在灶上给他烤个白面馒头,说吃了能长记性。
推开家门时,一股煤烟味扑面而来。母亲正蹲在灶台前添煤,看见他进来慌忙站起来,围裙上沾着的煤灰蹭在蓝布褂子上。“考…… 考上了?” 她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煤铲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
李继业摇摇头,把公文包往八仙桌上一放,金属搭扣撞在桌面的裂纹上。父亲从里屋出来,棉帽上的雪还没化,他把手里的麻绳往墙角一扔 —— 那是刚从镇上买的,准备给李继业捆行李用。
“没事。” 父亲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块石头,“公职饭不好吃,咱继业有手艺,去哪儿都饿不着。” 他往灶膛里添了块硬煤,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他眼角新添的皱纹。
李继宗从里屋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本数学题集。这个已经长到李继业肩膀高的少年,脸上带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哥,我听说这次录取比例是五十比一,考不上很正常。” 他把一杯热水放在李继业手边,杯壁上还留着他的指温。
李继业望着弟弟那双清澈的眼睛,突然想起四年前在学校图书馆,陈慧说 “考试只是人生的一道选择题,不是判断题”。当时他觉得这话轻飘飘的,此刻却像块石头压在心上。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西厢房。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院子里的竹篱笆盖得严严实实。书桌上还放着陈慧送的那张蓝图,被他用镇纸压得平平整整。客厅的窗户正对着竹林的位置,被雪映得发亮,仿佛真的有阳光照进来。
他摸出祖父留下的木尺,在昏黄的灯光下,尺子边缘的刻度已经被磨得模糊。四年前离开家时,祖父把这把尺子交给他,说 “手艺人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当时他还不太明白,总觉得公职才是正经出路,现在才懂得,那些握在手里的本事,比任何头衔都可靠。
后半夜,雪停了。李继业推开房门,看见父亲蹲在院坝里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雪地里明明灭灭。“想去哪儿?” 父亲的声音裹着寒气,“我托人给你打听了,深圳那边的建筑公司招技术员,张建军就在那儿。”
李继业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张建军寄来的照片,背景是正在建设的摩天大楼,穿着工装的张建军站在脚手架上,笑得一脸灿烂。照片背面写着 “这里一天一个样,等你来”。
“爸,” 他蹲在父亲身边,雪粒落进脖子里冰凉刺骨,“我想去深圳。”
父亲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溅在雪地上瞬间熄灭。“想好了?” 他看着李继业的眼睛,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了然,“外面不比家里,受了委屈别硬扛。”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开始给他收拾行李。她把陈慧送的蓝图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衣兜:“带着,想家了就看看。” 又往帆布包里塞了包炒花生,是用去年收的新花生炒的,还带着泥土的清香。
李继宗把一本《建筑施工手册》放在最上面,扉页上写着 “哥,注意安全”。少年的字迹已经有了几分风骨,像他画的建筑草图一样工整。
去镇上搭车那天,父亲非要送他。两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车站走,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路过那座石拱桥时,李继业看见桥下的溪水结了层薄冰,冰面下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那边常写信。” 父亲在车站门口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用手绢层层裹着的钱,“省着点花,但也别亏着自己。” 他的手指在钱票上反复摩挲,像在掂量着什么。
汽车发动时,李继业看见父亲还站在雪地里,身影被北风刮得有些佝偻。车窗外的景物渐渐后退,那座石拱桥、那片竹林、那个熟悉的院落,都被远远抛在身后。
他摸出衣兜里的蓝图,雪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客厅窗户的位置亮得像块镜子。李继业突然明白,公职考试的失利不是终点,就像当年放弃读高中一样,人生总有别的路可以走。重要的是,不能丢掉手里的本事,不能忘了心里的方向。
汽车驶离县城时,李继业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教育局的公告栏在雪地里孤零零地立着。他知道,那里的名单很快就会被新的通知覆盖,但他心里的那份失落,却在父亲的嘱托和家人的期盼里,慢慢变成了前行的勇气。
车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像要把整个世界都覆盖。李继业把蓝图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和祖父的木尺放在一起。他知道,前路或许风雪弥漫,但只要手里有这两样东西,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晴空。汽车向着南方驶去,载着一个年轻人的迷茫,也载着一份未曾熄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