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滨海市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工地上的钢筋被晒得发烫,徒手摸上去能烫出红印子。李继业戴着安全帽站在 1# 楼三层的楼板上,汗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淌,在蓝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的水渍。今天是隐蔽工程验收的日子,他手里攥着的验收规范被汗水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李工,这边都弄好了。” 施工队长王虎叼着烟走过来,军绿色的工装上沾着大片混凝土渍,烟蒂在满是老茧的指间明灭。他往钢筋网片上啐了口唾沫,“赶紧签字吧,下午好浇筑混凝土。” 唾沫星子落在钢筋上,瞬间被蒸发成道白痕。
李继业没说话,蹲下身把卡尺卡在受力钢筋上。刻度显示直径 12mm,符合图纸要求。他点点头,正要起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梁柱节点处的箍筋 —— 那些钢筋表面蒙着层红褐色的锈迹,像结了层硬壳的痂,用手指一抠就能刮下粉末。
“这钢筋怎么回事?” 李继业的声音突然发紧,指尖捏着根箍筋的末端,锈迹沾在指腹上,像抹不开的血痂。他想起《混凝土结构工程施工质量验收规范》里的条款:钢筋表面锈蚀等级不得超过 C 级,否则必须除锈或更换。
王虎叼着烟凑过来,吐出的烟圈在钢筋网片上散开:“下雨淋的,小问题。” 他用脚踢了踢钢筋,“除锈多费事儿?等会儿浇筑时震捣密实点,啥都看不出来。” 鞋尖的水泥块落在李继业的帆布包上,留下个灰扑扑的印子。
李继业站起身,安全帽檐的汗水滴在王虎的工装上。“不行,” 他的声音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灼人,“必须全部更换,除锈处理也不行 —— 锈蚀已经影响截面尺寸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卷尺,钢尺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你看这根,锈蚀深度超过 0.5mm,不符合规范。”
周围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过来。个光着膀子的年轻工人嗤笑出声:“这大学生就是死板,咱盖了十几年楼,这点锈算啥?” 他的肩膀上搭着条黢黑的毛巾,擦汗时露出胳膊上的纹身 —— 只张牙舞爪的老虎。
王虎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小李工,给个面子。”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包红塔山,烟盒上的塑料膜还没撕掉,“这层楼的钢筋绑扎,弟兄们熬了三个通宵才弄完,拆了重弄,耽误的工期谁负责?” 他的手指在李继业手背上重重按了按,金戒指硌得人发疼。
李继业猛地抽回手,烟盒掉在钢筋网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规范里写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隐蔽工程验收不合格,坚决不能进入下道工序。” 他想起老周说过的话:“工地上的每道关,都是人命关天的坎。”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王虎突然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喷在李继业脸上,“老子在这行混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他揪住李继业的蓝布褂子,领口的纽扣崩掉颗,滚落在钢筋缝里,“不就是想捞点好处?说吧,要多少才肯签字?”
李继业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闻到王虎身上的汗味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像堆发臭的垃圾。“我是监理,” 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只认规范,不认钱。” 阳光透过钢筋网片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张愤怒的网。
“学生娃就是天真。” 个戴草帽的老工人走过来打圆场,他的手指被钢筋磨得变形,关节处缠着胶布,“王队,要不就除锈处理下?李工也是按规矩办事。”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瓶冰镇汽水,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李继业没接汽水,只是指着节点处的钢筋:“除锈处理只能清除表面浮锈,深层锈蚀已经影响钢筋和混凝土的粘结力。” 他蹲下身,用粉笔在模板上画受力示意图,“这里是梁柱节点核心区,抗震性能要求最高,任何瑕疵都可能在地震时造成结构破坏。” 粉笔灰沾在他汗湿的手背上,像层薄薄的霜。
王虎看着地上的示意图,突然笑了:“还画起画来了?你以为这是学校做作业呢?” 他踹翻了旁边的钢筋支架,几根箍筋 “哐当” 落地,“我告诉你,这楼今天必须浇筑,要么你签字,要么……” 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威胁像钢筋一样冰冷。
周围的工人开始起哄,有人吹着口哨,有人用钢筋敲打着模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李继业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沸腾的油锅,每根神经都在发烫。他摸出帆布包里的见证员证,墨绿色的封皮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 这是他进入监理行业的第一天拿到的证,李万国当时说:“这证的分量,比楼里的钢筋还重。”
“我去找李总。” 李继业猛地转身,帆布包带勾住钢筋,差点把他拽倒。他扶住晃动的脚手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后传来王虎的骂声:“怂包!去找你主子来也没用!” 还有工人的哄笑,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爬上爬下的脚手架时,李继业的小腿被突出的钢筋划了道口子,血珠顺着裤腿往下渗,他却浑然不觉。监理部的空调正嗡嗡作响,与工地的嘈杂仿佛两个世界。李万国正对着电脑屏幕看图纸,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看见李继业进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验收完了?”
“李总,1# 楼三层的钢筋有问题。” 李继业的声音还在发颤,他把沾着锈迹的手指伸到李万国面前,“梁柱节点的箍筋锈蚀严重,不符合验收规范,施工队不肯返工。”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落在李万国的茶杯里,漾起圈圈涟漪。
李万国没说话,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浓茶。茶渍在杯壁上留下深褐色的痕迹,像幅抽象的地图。“王虎是吧?” 他慢悠悠地说,“跟了我三个项目,总爱耍小聪明。” 他从抽屉里拿出安全帽,“走,去看看。”
回到工地时,王虎正指挥工人往模板里铺塑料布。“李总来了!” 他脸上立刻堆起笑,皱纹里还卡着刚才的怒气,“您看这学生娃,一点小事闹这么大……” 话没说完就被李万国打断。
“把塑料布撤了。” 李万国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了抠钢筋上的锈迹,指甲缝里立刻塞满红褐色的粉末。“GB50204-92 第 3.2.2 条,”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钢筋锈蚀等级超过 C 级必须更换,这条你没学过?”
王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李万国把保温杯往钢筋上一放,茶水溅在锈蚀的箍筋上,晕开片深色的污渍:“下午必须全部更换完毕,明天我亲自验收。耽误的工期,你自己负责。” 他的镜片反射着阳光,让人看不清表情。
王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是,李总。” 他踹了脚旁边的钢筋,没好气地吼道,“还愣着干啥?拆!” 工人们悻悻地拿起工具,拆钢筋的哐当声里,藏着浓浓的怨气。
李万国拍了拍李继业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蓝布褂子传过来:“记住,在工地上,原则问题不能让步。” 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和颜悦色的眼睛,“当年我第一次跟王虎打交道,他把直径 10mm 的钢筋当 12mm 的用,被我当场揭穿,跟今天一个德性。”
夕阳把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李继业看着工人把锈蚀的钢筋一根根拆下来,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赵梅提着药箱走过来,用碘伏给他处理小腿上的伤口:“逞英雄?不知道先保护好自己?” 她的语气很凶,棉签却擦得很轻。
“疼吗?” 林薇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手里拿着瓶冰镇汽水,辫梢的紫丝带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她把汽水递过来,瓶身的水珠沾在李继业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李继业摇摇头,望着远处正在拆除的钢筋网片。夕阳的金光洒在新运来的钢筋上,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突然明白,监理这个工作,就像给建筑做体检的医生,不仅要有发现问题的眼睛,更要有说出真相的勇气。
收工时,李继业发现自己的帆布包上沾着根锈蚀的箍筋。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和见证员证放在一起。墨绿色的封皮上,国徽在最后一缕阳光下闪着光,像在告诉他:这第一次的冲突,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工地上的灯次第亮起,把 1# 楼的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李继业站在楼下,看着三层楼板上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盖房子就像做人,根基要稳,骨头要硬。”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见证员证,觉得那墨绿色的封皮,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