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监理部的日光灯管开始闪烁时,李继业的笔尖第三次戳穿了监理日志的纸页。破洞周围晕着圈深褐色的墨迹,像块结痂的伤口,正好落在 “处理结果” 四个字的正中央。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缝里还卡着下午验收时沾上的水泥灰,在台灯下泛着青灰色的光。

桌角的铁皮闹钟指向晚上九点,秒针跳动的咔嗒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其他同事早就下班了,赵梅临走时往他桌上放了个热馒头,现在已经凉得发硬,咬下去能在齿间留下面粉的涩味。李继业摸出祖父的木尺,对着日志本上的横线比了比,歪歪扭扭的字迹超出格线半厘米,像他此刻乱了章法的心绪。

“李工还没走?” 林薇抱着资料夹从复印室出来,辫梢的紫丝带沾着静电,贴在米白色的衬衫上。她瞥见日志本上的破洞,突然轻笑出声:“又在跟这栏较劲?” 她把杯热奶茶往他手边推了推,塑料杯壁上凝着的水珠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圆斑,“王虎下午来找过李总,脸黑得像刚从煤窑里出来。”

李继业的手指在 “处理结果” 栏上反复摩挲,纸页被蹭得发毛。上午验收 1# 楼四层时,梁柱节点处的箍筋还是那批锈蚀的钢筋,只是表面被砂纸草草打磨过,露出的金属本色下还藏着红褐色的锈迹。王虎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监理站的老张都看过了。” 他说这话时,金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去现场复查过。” 李继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除锈根本不彻底,钢筋截面损失超过规范允许值。” 他翻开验收规范,书页间夹着的照片上,锈蚀的箍筋在卷尺下显得格外刺眼 —— 那是用陈慧送的相机拍的,她总说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好笔头不如快门响”。

林薇的手指轻轻点在照片边缘:“李总说让你如实记录。”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透明的指甲油,与工地上常见的粗糙指节截然不同,“上周小马的日志里写了‘电缆敷设不符合规范’,结果被施工队告到公司,现在还在写检查呢。” 她突然压低声音,“王虎的表哥是公司副总。”

李继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金属笔帽撞在桌角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想起下午在工地,老周蹲在模板上抽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睛说:“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不必太较真。” 当时他还不懂这话里的深意,此刻看着日志本上的破洞,突然尝到了其中的苦涩。

桌角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尖锐得像钢筋摩擦。李继业抓起听筒时,王虎的大嗓门差点震破耳膜:“小李工,晚上有空不?我在老地方订了桌菜,咱哥俩好好聊聊。” 背景里传来酒杯碰撞的脆响,夹杂着女人的娇笑声,“日志那事儿,好商量。”

李继业捏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不了,我还要加班。” 他听见王虎在那头嗤笑了声,说 “给脸不要脸”,然后是 “咔嗒” 的挂线声。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群围着腐肉打转的苍蝇。

他把脸埋进掌心,闻到指缝里的水泥味混着奶茶的甜香。三个月前拿到见证员证时的激动还历历在目,李万国把印泥推给他的瞬间,保温杯里的浓茶香和阳光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像种庄严的仪式。可现在,那枚钢印的重量突然变得难以承受,压得他喘不过气。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日志本上投下细长的阴影。李继业翻开第一页,入职那天写下的 “公正监理,严把质量关” 还带着新鲜的墨香。他想起父亲常说的 “纸包不住火”,想起祖父刨木头时总在木材背面做标记 ——“真材实料,不怕火炼”。这些话像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李万国推门进来时,身上带着股酒气和淡淡的烟草味。他把老花镜往桌上一放,镜片磕在监理日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还没写完?” 他拿起日志本翻了翻,手指在破洞处顿了顿,“王虎给你打电话了?”

李继业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李万国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疲惫:“我年轻时也遇到过这种事。” 他往茶杯里倒了些热水,茶渍在杯底沉淀出片深色的云,“当时工地上用了不合格的防水材料,我在日志里如实记录,结果被调到仓库管了三年材料。”

“那您……” 李继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但那栋楼后来漏水了。” 李万国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工地上,塔吊的探照灯在夜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住户上访时,我的日志成了最有力的证据。虽然没升职,但睡得踏实。” 他把茶杯往李继业面前推了推,“你爷爷是木匠吧?他做活时会偷工减料吗?”

李继业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祖父的木匠铺,刨花在阳光里飞成金粉,墨斗弹出的直线比任何尺子都要笔直。有次邻居想让祖父把房梁做细点,省下的木料分他一半,被祖父用刨子指着鼻子骂:“房子是要住人的,昧良心的钱我不赚!”

“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李继业拿起钢笔,笔尖在破洞旁重新落下。这次的字迹格外沉稳,横平竖直像祖父画的墨线。“要求返工,未执行。” 七个字落在纸上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平稳,像终于找到支点的天平。

李万国看着日志本上的字,突然从抽屉里拿出枚鲜红的印章:“盖上你的见证章。” 他的手指在印章上轻轻敲了敲,“盖上章,就意味着你对这些话负责到底。” 台灯的光晕落在印章上,让 “监理工程师” 几个字泛着庄严的红光。

李继业蘸了蘸印泥,把印章重重按在字迹旁。鲜红的印记像朵绽放的花,把那几个字衬托得格外清晰。他想起陈慧送的蓝图上,每个节点都标着详细的尺寸和说明,她说 “建筑图纸容不得半点虚假,因为每笔都连着生命安全”。

“这才对。” 李万国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温杯里的浓茶已经凉透,“明天把日志交上来,有什么事我顶着。” 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和祖父一样温和而坚定的眼神,“记住,咱干监理的,笔杆子就是良心秤。”

林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的资料夹抱在胸前,像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她看见日志本上的鲜红印章,突然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写。” 她往李继业手里塞了块巧克力,锡纸在灯光下闪着银光,“补充体力,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深夜的监理部格外安静,只有台灯和铁皮闹钟在陪伴着李继业。他把写好的日志本放进文件柜,锁上时听见 “咔嗒” 声,像给自己的心门上了把锁。窗外的工地一片寂静,只有塔吊的指示灯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像颗永不熄灭的良心。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李继业摸出兜里的巧克力,锡纸剥开的瞬间,甜香在夜风中散开。他想起祖父说过的 “人要活得正直,就像这木尺,宁折不弯”,突然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第二天一早,李继业刚把日志本放在李万国桌上,王虎就闯进了监理部。他的军绿色工装上沾着酒渍,眼睛布满血丝,抓起日志本就往地上摔:“李继业你他妈耍我!” 金属封面撞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你知道这会给我造成多大损失吗?”

李继业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日志本,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鲜红的印章在晨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像只愤怒的眼睛。李万国端着保温杯从里间出来,茶水的热气在他眼前凝成片白雾:“王队长,有事说事,别在监理部撒野。”

王虎的手指着李继业的鼻子,金戒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小子故意跟我作对!就为了几根破钢筋,至于吗?” 他突然转向李万国,语气软了下来,“李总,您看能不能通融下,把日志改了?我马上安排返工。”

李万国把保温杯往桌上一放,杯底的茶垢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日志是监理工作的原始记录,改了就是造假。” 他的目光落在王虎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返工还来得及,否则我就向公司纪检组提交全部证据。”

王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转身摔门而去,走廊里传来他愤怒的吼声。李继业捏着日志本的手指微微颤抖,突然觉得那七个字和鲜红的印章,比任何铠甲都要坚固。

林薇端着咖啡走过,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张便签。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刚收到通知,下周省质检站来检查。” 李继业抬头时,看见她眼里的笑意像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他知道,这场关于良心的较量,他没有输。

那天下午,李继业去工地复查时,发现 1# 楼四层的钢筋正在被拆除。王虎蹲在模板上抽烟,看见他过来,只是狠狠瞪了一眼,没再说什么。老周朝他挤了挤眼睛,用卷尺敲了敲新运来的钢筋:“还是新的看着顺眼。”

夕阳把钢筋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模板上投下交错的图案。李继业掏出监理日志,在新的一页写下 “1# 楼四层钢筋返工中,符合规范要求”。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仿佛听见祖父的木尺在轻轻敲击桌面,像在为他鼓掌。

他把日志本合上时,发现封皮内侧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刻痕,像个小小的对勾。李继业笑了笑,知道这是自己昨晚无意识间用祖父的木尺划下的。这道刻痕,比任何勋章都要珍贵。

工地上的灯又亮了起来,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李继业站在脚手架下,望着正在更换钢筋的工人,突然明白监理日志上的每一笔,都在为这座城市的安全添砖加瓦。而他手里的笔,就是最坚实的那根钢筋,支撑着良心,也支撑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