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卡车的轮胎碾过北顺街的碎石路时,李继业听见帆布包撞在车壁上的闷响。里面的监理日志和祖父的木尺硌着肋骨,像两块提醒他身份的烙印。车窗外,拆迁后的断壁残垣间立着块褪色的广告牌,“北顺街市政改造工程” 的红色大字被雨水泡得发涨,边角卷成波浪形,露出底下 “某某皮鞋厂” 的旧痕。
“到了。” 司机猛打方向盘,卡车在片空地上刹住,扬起的黄尘呛得人直咳嗽。李继业跳下车时,皮鞋底立刻沾满黑泥 —— 这是滨海市老城区的黏土,遇水成浆,见风成粉,比工地上的水泥浆难缠得多。他望着临时搭建的监理棚,蓝白条纹的帆布在秋风里鼓成艘破浪的船,棚顶的铁皮被雨水锈出片橘红色的斑。
“小李吧?” 个戴安全帽的中年男人从棚里探出头,安全帽的系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露出被晒得黝黑的额头。他手里的水准仪还架在三脚架上,镜头盖没盖,镜片蒙着层灰,“我是组长老徐,就咱俩人。”
李继业刚把帆布包拎进棚子,就被股霉味呛得后退半步。墙角堆着半袋受潮的水泥,结成块的硬块上长着层白霉,像谁撒了把面粉。唯一的办公桌是用拆迁剩下的木板拼的,桌腿垫着几块砖才勉强放平,上面摊着张北顺街的施工图,纸边被老鼠啃出参差不齐的豁口。
“条件是差点,” 老徐往墙角的煤炉里添了块蜂窝煤,呛人的浓烟裹着他的咳嗽声,“但比我去年在郊区修桥强。” 他指了指棚顶的破洞,月光正从那里漏进来,在图纸上投下枚银币大小的光斑,“下雨时记得把图纸往高处挪。”
第一晚李继业就领教了老城区的厉害。后半夜的秋风卷着碎雨灌进棚子,把他裹着的棉被打湿了大半。他蜷缩在折叠床上,听着老鼠在图纸堆里窸窣乱窜,想起监理部的暖气和林薇泡的热奶茶,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摸出枕头下的木尺,冰凉的木质贴着脸颊,像祖父粗糙的手掌在安抚他。
天刚蒙蒙亮,李继业就踩着露水去工地巡查。拆迁后的瓦砾堆里,几台挖掘机正喘着粗气啃噬残墙,钢筋裸露的断茬在晨雾里闪着冷光。他蹲下身捡起块碎砖,砖面上还留着 “1958” 的模印,棱角被岁月磨得温润 —— 这是比他父亲年纪还大的老建筑遗物。
“小心脚下!” 个穿雨靴的年轻人扛着全站仪跑过来,黄胶鞋上的泥块甩在李继业的裤腿上。他摘下沾满水汽的眼镜,露出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我是施工队的技术员小郑,以后多指教。” 他的安全帽上别着支红铅笔,笔帽早被磨没了,露出半截削得尖尖的铅芯。
李继业指着瓦砾堆里露出的钢筋:“这些建筑垃圾得分类清运,钢筋要回收,混凝土块可以粉碎再利用。” 他想起规范里的条款,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堆放范围,“离基坑边缘至少三米,防止坍塌。”
小郑突然笑了:“李工是刚来的吧?” 他往远处的废品收购站努努嘴,个戴草帽的老头正用磁铁在瓦砾堆里吸钢筋,“这片区都这样,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他拍了拍李继业的肩膀,掌心的老茧刮着他的蓝布褂子,“老徐都不管。”
李继业没说话,只是掏出监理日志。晨光透过云层落在纸页上,他写下 “建筑垃圾未分类堆放,存在安全隐患”,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挖掘机的轰鸣还要坚定。老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的搪瓷缸冒着热气:“写这么细?打算在这儿长住?”
“规范里要求的。” 李继业把日志递过去,看见老徐的手指在 “安全隐患” 四个字上顿了顿。这双手关节粗大,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伤疤,是年轻时被钢筋划伤的纪念 —— 昨天闲聊时老徐说的。
老徐没接日志,只是喝了口缸里的浓茶:“北顺街是块硬骨头。” 他望着远处的居民楼,墙面上用红漆画着密密麻麻的 “拆” 字,“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谁愿意搬?施工队想赶进度,难免偷工减料。” 煤炉的青烟在他眼前散开,像层解不开的愁绪。
李继业的目光落在居民楼三层的窗台上,盆仙人掌在拆迁的烟尘里活得精神,肥厚的叶片上还沾着去年的炮仗碎屑。他想起母亲在老家窗台上种的那盆,总说 “草木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好好长”。或许这老街坊也像仙人掌,看似坚硬的外壳下藏着柔软的根。
中午回监理棚时,李继业发现老徐正对着张泛黄的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北顺街青石板铺路,两侧的骑楼挂着红灯笼,穿的确良衬衫的行人提着网兜走过,兜子里的西瓜圆滚滚的。“我小时候在这儿住,” 老徐用粗糙的手指擦去照片上的灰尘,“这骑楼的木梁是榫卯结构,几百年都没塌。”
李继业突然想起祖父的木匠铺,那些不用根钉子的木构建筑,靠的就是严丝合缝的咬合。他翻开施工图,指着骑楼修复方案:“这里的木构件得用老工艺,现代胶水代替不了传统榫卯的韧性。” 他用铅笔在图纸上画了个简单的榫接节点,“就像这样,能缓冲地震力。”
老徐的眼睛亮了,把照片往图纸上一压:“我找了好几拨人,都说老工艺费钱费时。” 他突然拍了下大腿,“你要是能帮着盯着,这骑楼准能复原成老样子!” 煤炉上的水壶 “呜呜” 响起来,蒸汽模糊了两人脸上的笑意。
下午验收路基时,李继业的卷尺刚碰到砂石层就皱起了眉。规范要求的级配砂石被换成了就地取材的杂填土,里面混着碎玻璃和塑料布。小郑挠着头解释:“最近砂石涨价,队里想省点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句 “我这就安排返工”。
李继业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抓起把杂填土。碎玻璃碴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土块上,洇出朵小小的红花。他想起 1# 楼那批锈蚀的钢筋,想起监理日志上 “要求返工,未执行” 的字迹,突然明白老徐说的 “硬骨头” 不仅指环境,更是人心。
傍晚收工时,个白发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监理棚外,蓝布帕子裹着的篮子里装着几个热馒头。“小同志,” 她的牙快掉光了,说话漏着风,“尝尝我蒸的玉米面馒头,填填肚子。” 篮子里的馒头还冒着热气,表面撒着层芝麻,香得让人流口水。
李继业想起母亲,接过馒头时手指有些发颤。老太太指着远处的骑楼:“那是我嫁过来时盖的,木梁上的雕花还是我男人亲手刻的。” 她的拐杖在地上划出沙沙声,“你们修的时候,轻点拆,行不?”
那天晚上,李继业在监理日志上画了张骑楼的速写。月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在图纸上,把他写下的 “保护历史遗存,采用传统工艺” 映得格外清晰。老徐凑过来看时,煤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明天我带你去见老街坊,他们知道的比图纸上多。”
接下来的日子,李继业的脚步踏遍了北顺街的每个角落。他跟着修鞋的老王头辨认骑楼的木料,知道了哪种松木适合做梁,哪种杉木适合做柱;听炸油条的张婶讲雨季时的排水系统,在图纸上补画了三个被忽略的雨水口;甚至跟着收废品的老李头学会了用磁铁检测钢筋的锈蚀程度。
有天巡查时,李继业发现施工队在偷偷砍伐骑楼旁的老槐树。树干上的年轮清晰可见,至少有五十年树龄。他冲过去抱住树干时,电锯的锯齿离他的胳膊只有寸许。小郑慌忙关掉电源,锯片的嗡鸣消失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树叶沙沙作响。
“这树挡着施工了!” 王虎不知何时出现在工地,军绿色工装上还沾着北顺街的黑泥,“李继业你又想干啥?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 他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像头伺机而动的猛兽。
李继业没松手,树皮的粗糙摩擦着掌心:“图纸上标注这是保护树木,移栽方案还没审批。” 他掏出手机,点开存着的古树名木保护条例,屏幕的光映在王虎愤怒的脸上,“你要是敢锯,我现在就报林业部门。”
周围的老街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王虎。修鞋的老王头用锥子指着他:“这树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敢动它试试!” 炸油条的张婶端着油锅站在最前面,滚烫的油星在锅底闪着银光。王虎看着越聚越多的人,最终骂了句 “疯子”,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老徐拍着李继业的后背,把个热馒头塞进他手里:“刚出锅的,张婶特意多放了糖。” 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只认图纸的书呆子。” 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两人身上,碎金般的光斑里,藏着老街坊们的笑声。
那天晚上,李继业在监理日志上贴了张老槐树的照片。照片里,树干上挂着他写的 “保护树木,禁止砍伐” 的木牌,是用祖父的木尺改做的,边缘还留着熟悉的刻度。他突然觉得,这把尺子不仅能丈量木材,更能丈量人心。
秋风渐紧时,北顺街的路基终于符合了规范要求。李继业踩着新铺的级配砂石,听见脚下传来均匀的 “沙沙” 声,像大地在满意地打着哈欠。远处的骑楼修复工程已经启动,老木匠们正在安装榫卯结构的木梁,敲打的叮当声里,藏着新旧时光的对话。
林薇来看他时,带来了监理部的消息:王虎因为多次违规施工被公司停职,1# 楼那批锈蚀的钢筋成了压垮他的最后根稻草。“李总说你干得好,” 她把杯热奶茶递过来,辫梢的紫丝带在秋风里轻轻晃动,“还说等北顺街完工,调你回总部。”
李继业望着正在修复的骑楼,夕阳给木质的梁柱镀上了层金边。“我想留在这儿,”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看着老街坊们搬回来,看着老槐树抽出新芽。” 他摸出兜里的监理日志,最新的一页上写着:“北顺街工程,不仅是建造,更是传承。”
林薇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个相框。里面是张陈慧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省城博物馆新馆已经落成,玻璃幕墙倒映着蓝天白云,像座透明的宫殿。“她说这是用你教的节点构造,” 林薇的眼里闪着笑意,“还说等你回去,要请你吃城南的小笼包。”
李继业把相框放在拼板桌上,和老徐的骑楼旧照并排摆放。新与旧的光影在桌面上交织,像他此刻的心绪 —— 既牵挂着远方的人,也放不下眼前的街。他知道,无论是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建筑,还是榫卯结构的传统骑楼,都需要颗敬畏的心去对待,这才是建筑的真谛。
夜深了,监理棚的煤炉还在燃烧,映着李继业专注的侧脸。他正在修改骑楼的修复方案,笔尖在图纸上流畅地游走,把老街坊们的记忆一点点转化为精确的尺寸。祖父的木尺就放在手边,月光透过棚顶的破洞落在上面,让那些磨损的刻度突然有了生命,在寂静的夜里轻轻诉说着关于坚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