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顺街的晨雾还没散尽,三标段的钢筋架已经在晨光里显出灰蒙蒙的轮廓。李继业踩着露水走在脚手板上,每一步都让支架发出吱呀的呻吟。他的帆布包蹭过捆扎好的钢筋,金属摩擦声里混着祖父木尺敲击钢管的轻响 —— 这是他养成的习惯,用木尺校准钢筋间距时,总爱这样敲出节奏。
“李工来得挺早啊。” 个油亮的分头从钢筋堆后探出来,李明老板的鳄鱼皮带在工装裤外勒出圈赘肉,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杯印着 “富贵吉祥” 的烫金大字。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支软中华,烟盒上的塑料膜还没撕,“昨天加班把这排柱子的钢筋弄完了,您给看看?”
李继业把烟夹在耳朵上,弯腰将卷尺勾在柱筋上。红色的刻度在晨光里格外清晰,他盯着尺带末端的 “52cm”,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图纸上标注的柱筋保护层厚度是 50cm,现在的读数却比规范多出整整 5cm。他把木尺贴在钢筋上再量,结果分毫不差。
“李老板,这保护层厚度超标了。” 李继业直起身时,安全帽檐的露水掉进眼睛里,涩得他眨了好几下,“规范允许偏差是正负两公分,你这超太多了。” 他掏出监理日志,笔尖在 “钢筋安装” 栏悬着,迟迟没落下。
李明突然笑起来,肚子上的赘肉跟着颤:“李工你也太较真了,不就多了三公分?” 他用手指在钢筋间比划着,金戒指在钢筋上划出刺耳的响,“模板还没支呢,到时候往里收收不就完了?” 他往远处的工人喊,“听见没?李工说咱的钢筋多了三公分!”
工人们的哄笑声从钢筋架后传出来,带着股嘲弄的意味。个戴线手套的钢筋工把扎丝往嘴里咬着,含糊不清地说:“城里来的就是细,三公分能影响啥?” 他的手套磨出了洞,露出的拇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李明的金戒指形成刺眼的对比。
李继业的耳尖发烫,捏着卷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老徐昨天说的话:“李明是出了名的‘差不多先生’,去年在西区盖楼,楼板厚度差五公分,愣是让他蒙混过关了。” 当时他还不信,觉得再大胆的老板也不敢拿结构安全开玩笑。
“不是三公分,是五公分。” 李继业把卷尺往李明面前递,尺带在两人之间绷得笔直,“从 50 到 55,这是明明白白的超标。”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地里有些发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必须整改,否则不能进行下道工序。”
李明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保温杯往钢筋上 “咚” 地一磕,茶水溅在李继业的蓝布褂子上:“李工不给面子是吧?” 他凑近时,李继业闻到股浓烈的酒气混着劣质香水味,“我跟你们刘总监是老相识,这点小事……”
“刘总监也得按规范来。” 李继业后退半步,避开喷过来的唾沫星子。他指着钢筋上的标记:“你看这道墨线,是昨天验收时画的,当时就提醒过你注意保护层厚度。” 墨线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蓝,像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周围的工人渐渐围拢过来,有人抱着胳膊看热闹,有人悄悄议论着什么。小郑挤进来想打圆场,刚张嘴就被李明瞪回去:“你个小技术员懂什么!” 他转向李继业,语气软了些,“这样,我让工人往里挪两公分,算超标三公分,行不?就当给老哥个台阶下。”
李继业望着钢筋架后露出的骑楼飞檐,木质的斗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祖父总说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当年给祠堂换梁,他非要把榫头多削掉半公分,被祖父用木尺敲了手心:“半公分就能让梁架歪掉,你想让祖宗的牌位都摔下来?”
“不行。” 李继业把监理日志往钢筋上一拍,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必须整改到规范范围内,否则我不能签字。” 他的目光扫过围观的工人,看见个老钢筋工悄悄点头 —— 那是昨天帮他扶卷尺的师傅,手指关节被扎丝勒出深深的沟。
李明突然踹了脚旁边的钢筋支架,钢管 “哐当” 倒地,震得周围的钢筋都在颤:“我看你是故意找茬!” 他掏出手机就要拨号,“我现在就给刘总监打电话,让他来评评理!” 拨号音在寂静的工地里格外刺耳,像根绷紧的弦。
李继业没拦着,只是蹲下身重新测量。这次他用了水准仪,镜头里的十字丝稳稳落在 55cm 的刻度上。他想起在省水利电力学校第一次学测量时,王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毫米级的误差,可能在地震时放大成米级的灾难。” 当时觉得这话太夸张,此刻却觉得字字千钧。
“吵什么呢?” 辆白色捷达在工地门口停下,刘怀明总监的啤酒肚挤开车门,手里的公文包印着 “安全生产监督” 的红字。他摘下墨镜时,镜片后的眼睛在李明和李继业之间转了圈,“老远就听见动静。”
“刘总监您可来了!” 李明立刻换上副笑脸,抢在李继业前面说,“您看李工,就因为钢筋多了三公分,非说不合格,这不是耽误工期吗?” 他往刘怀明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信封,被总监不动声色地挡回去。
刘怀明没理他,径直走到柱筋前。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眯着眼看了看李继业的测量记录,又亲自用卷尺量了遍。“确实超了五公分。” 他直起身时,镜片反射着晨光,“GB50204 里写得清楚,保护层厚度偏差不能超过两公分,这点常识还用我教?”
李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里嗫嚅着:“我以为…… 以为差不多就行……” 他的金戒指在裤腿上蹭着,把蓝色的工装裤蹭出片白痕。
刘怀明突然转向李继业,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你做得对。”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本翻卷了角的规范,“去年东南沿海地震,多少房子就是因为这些‘差不多’塌的?” 他把规范往李明手里一塞,“回去好好念念,看不懂的让技术员给你念。”
李继业的心里突然松快下来,像被风吹散的雾。他想起三个月前刚到北顺街时,老徐说刘总监是李明的酒肉朋友,让他少管闲事。此刻看着总监严肃的侧脸,突然明白有些人的世故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底线。
“今天必须整改完毕。” 刘怀明看了眼手表,指针指向上午九点,“下午我来复查。” 他拍了拍李继业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北顺街是民生工程,出不得半点岔子。” 捷达车驶离时,轮胎卷起的尘土落在李明灰败的脸上。
“拆!” 李明踹了脚钢筋,没好气地吼道。工人们不情愿地拿起扳手,卸螺丝的叮当声里,藏着浓浓的怨气。李继业站在一旁看着,手里的木尺轻轻敲击着柱筋,每敲一下,心里就踏实一分。
中午吃饭时,老徐端着搪瓷缸凑过来,里面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没想到刘总监还挺公正。” 他往李继业碗里夹了块咸菜,是张婶腌的萝卜干,脆得能咬出响,“以前他总帮着李明说话,我还以为……”
“他刚才看了你的监理日志。” 李继业扒着碗里的米饭,米粒上还沾着北顺街的黑泥,“说你画的骑楼节点图比设计院的还细。” 他想起刘怀明翻日志时,手指在老槐树照片上停留了很久,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丝怀念。
老徐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玉米糊糊的热气:“那是我家老宅的骑楼,当年就是刘总监他爹带人盖的。” 他往远处的工地努努嘴,“那老头是出了名的‘铁尺子’,量错一公分都得拆了重来。” 煤炉上的水壶呜呜响着,像在应和这段往事。
下午复查时,李明的态度收敛了许多。他亲自盯着工人调整钢筋,每根柱筋都用水平仪校准到 50cm。“李工您再看看,” 他递过来的烟已经换成了红塔山,语气里带着讨好,“这次肯定没问题了。” 金戒指在阳光下依旧晃眼,却没了上午的嚣张。
李继业测量时,发现有根钢筋还差一公分才到 50cm。他刚要说话,李明就抢着说:“这根就算了吧?就差一公分,符合偏差要求。” 他的手指在钢筋上比划着,试图把这一公分的差距抹掉。
李继业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金属直角尺。这是陈慧寄来的生日礼物,上面刻着 “失之毫厘” 四个字。他用直角尺抵住钢筋,阳光透过尺子的刻度,在模板上投下道笔直的阴影:“规范允许负偏差两公分,但不代表可以故意做负偏差。”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铁板上。
李明的脸白了白,最终还是让人把那根钢筋又往外挪了挪。当李继业在验收单上签下名字时,他看见李明悄悄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远处的老槐树下,几个老街坊正看着这边,张婶举着炸油条的铲子朝他比划了个点赞的手势。
收工时,刘怀明的捷达又出现在工地门口。他摇下车窗,手里的公文包已经空了:“省厅下周来检查,重点看你们北顺街。” 他朝李继业晃了晃手里的监理日志,“你的记录做得很规范,到时候就按这个汇报。” 车开走时,李继业看见副崭新的木工刨子从车窗露出来,木柄上还缠着红布。
“那是给老徐的。” 林薇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的资料夹上沾着骑楼的木屑,“刘总监说老徐爹当年用的就是这种刨子,能把木料刨得比镜面还平。” 她往李继业手里塞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甜香在舌尖散开,“陈慧寄来的设计图,让你给看看节点构造。”
李继业翻开图纸时,夕阳正透过骑楼的木梁照在纸上。省城图书馆新馆的钢结构节点旁,陈慧用红笔标注着 “参考北顺街骑楼榫卯”,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他突然想起在学校图书馆的那个夜晚,两人对着图纸讨论到深夜,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徐抱着新刨子从监理棚里出来,刨刃在夕阳下闪着银光。他往木料上试了试,卷曲的刨花落在地上,像朵盛开的黄花。“刘总监说,” 老徐的声音里带着激动,“等骑楼修复好了,让我给他爹刻块碑,就写‘匠人之心’。”
李继业望着正在安装的骑楼木梁,榫卯咬合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两块玉佩完美结合。他摸出祖父的木尺,对着夕阳举起,尺身上的刻度在光里变得透明。两公分的争执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却让他更加明白,那些看似严苛的数字背后,藏着的是对生命的敬畏,对匠心的坚守。
夜色漫上北顺街时,监理棚的灯光亮了。李继业在监理日志上写下今天的处理结果,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混着老徐刨木头的轻响。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为这些坚守原则的人们,唱着首古老而深情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