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晨雾像层薄纱笼罩着北顺街,李继业踩着露水走向工地时,听见钢筋拆除的叮当声从三标段传来。这声音比往日的施工噪音清脆得多,像串被敲响的铜铃,在老城区的晨霭里荡开圈圈涟漪。他的帆布包带磨得肩膀发疼,里面装着的监理日志比往常沉,昨夜写下的 “要求全面返工” 几个字,墨迹透过纸背洇出片深色的云。

“李工早!” 小郑戴着沾满锈迹的线手套,正指挥工人往卡车上搬运拆下来的钢筋。小伙子的黑眼圈重得像烟熏过,眼白里布满血丝,显然是熬了通宵。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个热包子,是张婶凌晨三点起来蒸的,韭菜馅的香气混着露水的潮气钻进鼻腔,“李老板说…… 让您多费心。”

李继业咬着包子蹲在钢筋堆前,看见每根柱筋的截面上都留着密密麻麻的绑扎痕迹,像谁在金属上刻下的密码。他捡起根钢筋量了量,锈蚀深度比规范允许值多出 0.3 毫米 —— 这就是李明所谓的 “差不多”,在放大镜下却成了触目惊心的瑕疵。祖父的木尺斜靠在钢筋上,晨光透过刻度在地上投下道笔直的阴影,像在给这些不合格的材料判刑。

“都检查仔细了,” 李继业把包子馅咽下去,葱花粘在嘴角也没察觉,“锈蚀超标的单独堆放,记得拍照存档。” 他掏出手机对着钢筋堆连拍几张,镜头里突然闯入个油亮的分头 —— 李明老板正揣着手站在远处,鳄鱼皮带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却没敢过来搭话。

老徐推着水准仪走过来时,三脚架的轮子在泥地上陷出四个小坑。他把仪器架在昨天标记的控制点上,调平气泡时手指微微发颤:“刘总监刚打电话,说上午十点过来。” 他往李明的方向努努嘴,“那家伙刚才在帐篷里摔了保温杯,说要扣工人工资抵损失。”

李继业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老槐树上,几片泛黄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他想起昨天下午,张婶把碗热粥塞进他手里时说的话:“我们老街坊要的不是快房子,是结实房子。” 粥碗的温度透过粗瓷传到掌心,像此刻阳光落在后颈的暖意。

钢筋工们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有人蹲在地上抽烟,有人靠着脚手架打盹。个络腮胡师傅把烟头往地上摁灭,火星溅在拆下来的钢筋上:“李工,不是我们偷懒,这活太熬人了。” 他的手套磨出个大洞,露出的拇指关节肿得像个核桃,“昨天拆到后半夜,李明还在帐篷里喝酒唱曲儿。”

李继业没说话,转身往监理棚走。路过材料堆放区时,看见刘怀明的白色捷达正碾过晨雾驶来,车顶上的警灯虽然没亮,却比任何警示标志都有威慑力。总监下车时打了个哈欠,啤酒肚把 “安全生产监督” 的公文包顶得老高,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进度咋样?”

“拆了百分之六十,” 李继业把返工平面图递过去,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的返工范围像条盘踞的蛇,“发现三批钢筋锈蚀超标,已经单独存放了。” 他指着远处的钢筋堆,晨光里的金属闪烁着冷硬的光,“小郑说这批料是去年雨季进的,当时没做防锈处理。”

刘怀明的手指在图纸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查下合格证,” 他突然提高声音,吓得正在偷懒的钢筋工赶紧站直,“如果是不合格材料,直接报质检站。” 他的镜片反射着晨光,让人看不清表情,“北顺街是省里的样板工程,谁也别想搞猫腻。”

李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杯换成了搪瓷缸,印着 “劳动模范” 的红字已经掉了大半。“刘总监,您看这……” 他的金戒指在缸沿上蹭着,把搪瓷蹭出片黑痕,“要不就别报质检站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刘怀明没理他,径直走向钢筋堆放区。他抓起根锈蚀的钢筋,手指在锈迹上搓了搓,红褐色的粉末顺着指缝往下掉。“这就是你说的合格材料?” 他把钢筋往李明面前一戳,尖端离对方的肚皮只有寸许,“上次西区那栋楼塌了,就是用的这种料,忘了?”

李明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李继业突然想起老徐说的往事:去年西区商住楼坍塌事故,五名工人被埋在废墟下,最后查明是使用了不合格钢筋。当时的项目经理正是李明,不知托了什么关系才没被追究责任。

“把这批钢筋的合格证、检测报告全拿来,” 刘怀明往监理棚走时,皮鞋底碾过块碎石,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果提供不出来,现在就停工整顿。” 他的公文包在屁股后面晃悠,“安全生产监督” 的红字在晨光里像团跳动的火焰。

李继业跟着走进棚子,看见老徐正把堆资料往桌上搬。最上面的文件夹里露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刘怀明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栋骑楼前比着剪刀手,旁边的老者拿着木工刨子,正是老徐的父亲。“刘总监年轻时也在工地上搬过砖,” 老徐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灰,“他爹常说,盖房子就像养孩子,半点马虎不得。”

正说着,李明抱着摞资料闯进来,纸页在他怀里哗哗作响。“找到了找到了,” 他把检测报告往桌上一摔,其中份报告的封皮已经被水浸得发皱,“您看,都是合格的。” 他的金戒指刮过老徐的木工刨,在木柄上留下道浅浅的划痕。

刘怀明翻报告的手指突然停住,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指着份检测报告的日期:“这是去年五月的报告,你这批料是今年三月进的,糊弄谁呢?” 他把报告往李明脸上一摔,纸页划破了对方的颧骨,“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李明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李继业看着散落的报告,突然发现其中份复印件上的公章模糊不清,边缘的字迹像是用复印机反复拓印的。他想起陈慧教的鉴别假证方法,用手指蘸了点唾沫蹭在公章上,红色的印泥立刻晕开 —— 这是典型的伪造印章特征。

“刘总监,” 李继业把那份假报告递过去,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这是伪造的。” 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落在报告上,把 “伪造” 两个字照得格外刺眼,像在嘲笑监管的漏洞。

刘怀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个号码,语气严肃得像在宣读判决书:“喂,质检站吗?北顺街三标段发现使用不合格钢筋,涉嫌伪造检测报告…… 对,我是刘怀明。” 他挂了电话,往李明面前吐了口唾沫,“你等着蹲局子吧!”

李明突然像疯了样扑向李继业,被老徐和小郑死死按住。“都是你!都是你害我!” 他的金戒指在挣扎中划破了老徐的胳膊,血珠立刻涌出来,滴在去年的监理日志上,晕开片深色的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嘶吼声惊飞了棚顶的麻雀,在北顺街的晨雾里划出道凌乱的弧线。

质检站的车赶到时,李明已经瘫软在地,被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架着往车上拖。他路过李继业身边时,突然挣脱开来,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又被死死按住。车开走时,李继业展开手心,是枚金戒指,内侧刻着 “富贵” 两个字,在晨光里闪着冰冷的光。

“交到队上吧。” 刘怀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这是重要证据。” 他望着远处正在重新绑扎的钢筋,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李明年轻时也挺本分,就是被钱迷了心窍。”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支烟,这次是李继业熟悉的红塔山,“你做得对,守住了底线。”

李继业把烟夹在耳朵上,看着工人开始吊装新钢筋。这批钢材的截面上打着清晰的钢印,“HRB400E” 的标识在阳光下闪着蓝光 —— 这是抗震钢筋的专用牌号,比普通钢筋贵出三成。小郑指挥着吊车,哨声在晨雾里格外清亮,像支重生的序曲。

中午吃饭时,张婶端着两大盆菜走进监理棚,韭菜炒鸡蛋的香气混着炖排骨的肉香,把霉味彻底赶跑了。“给咱英雄们加加餐!” 老太太的牙虽然快掉光了,说话却中气十足,往李继业碗里舀了两大勺排骨,“多吃点,看你瘦的。”

老徐啃着排骨,突然指着窗外笑:“你看那些工人,干活多带劲。” 李继业望过去,只见钢筋工们正在给新绑扎的柱筋画墨线,每个人的动作都格外认真,像是在雕琢件艺术品。那个络腮胡师傅用卷尺量了又量,直到确认保护层厚度正好 50cm,才在钢筋上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其实他们也不想偷工减料,” 老徐喝了口二锅头,酒液在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响,“都是被老板逼的。” 他往李继业碗里倒了点酒,“尝尝?张婶她男人酿的,比城里的瓶装酒带劲。” 酒液在碗里晃出圈圈涟漪,像老徐脸上的皱纹。

李继业抿了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烧,却让心里的块石头落了地。他想起刚到北顺街时的犹豫,想起写监理日志时的纠结,想起和李明争执时的愤怒,突然觉得这切都值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坚持,在时间的沉淀下,终于开出了正义的花。

下午验收新钢筋时,刘怀明亲自拿着卷尺测量。每个柱筋的保护层厚度都精确到毫米,误差最大的也只有 1cm,远低于规范允许的 2cm。“好小子,” 总监拍着李继业的肩膀,力道比往常大了些,“这才叫干活!” 他掏出手机给省厅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北顺街三标段整改完毕,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挂了电话,刘怀明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红本本:“给你的。” 是本崭新的监理工程师资格证书,照片上的李继业穿着干净的衬衫,眼神比刚入职时沉稳了许多。“本来要等年底才发,” 总监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和颜悦色的眼睛,“我跟上面申请了提前批。”

李继业的手指在证书的烫金大字上反复摩挲,突然想起四年前在省水利电力学校的毕业典礼上,王老师说的话:“建筑是门遗憾的艺术,但良心不能有遗憾。” 当时他还不太明白,此刻捧着证书,突然懂了其中的深意。

夕阳把北顺街的影子拉得很长,李继业站在新绑扎的钢筋架前,看着自己的影子和钢筋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像幅抽象的画。祖父的木尺在他手里泛着温润的光,尺身上的刻度仿佛活了过来,在暮色里轻轻诉说着关于坚守的故事。

林薇抱着资料夹跑来时,辫梢的紫丝带在晚风中飞扬。“陈慧寄来的包裹!” 她把个纸箱往李继业怀里塞,里面的东西硌得他胸口发疼,“还有你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清秀得像她画的图纸,右上角贴着枚省城的风景邮票。

李继业拆开纸箱,里面是套崭新的绘图工具,从铅笔到比例尺样样俱全,最底下压着本《古建筑榫卯结构大全》。陈慧在信里说:“听说你在修复骑楼,这些可能用得上。省图新馆的钢结构用了传统榫卯的原理,效果很好,等你回来给你看图纸。” 信纸的末尾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 “等你” 两个字。

李继业把信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纸张的温度。他望着远处正在修复的骑楼,夕阳给木质的梁柱镀上了层金边,像座即将苏醒的宫殿。他知道,自己的坚持不仅保住了栋建筑的安全,更守护了群人的信仰 —— 对匠心的信仰,对正义的信仰,对美好生活的信仰。

夜幕降临时,监理办公室的灯亮了。李继业在监理日志上写下今天的结果:“不合格钢筋已全部更换,新钢筋验收合格。”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混着远处工人收工的欢笑声。他把新领到的监理工程师证书放进抽屉,和祖父的木尺并排放在一起,突然觉得这两样东西有着共同的灵魂 —— 那就是对 “刚刚好” 的执着,对 “差不多” 的拒绝。

窗外的老槐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叶子的沙沙声像首温柔的歌谣。李继业知道,这只是北顺街改造工程中的个小插曲,但它教会他的道理,却足够支撑他走过漫长的建筑人生。坚持的结果,或许不会立刻显现,但只要方向正确,时间总会给出最公正的答案。就像这老城区的黏土,看似顽固,却能在匠心的打磨下,孕育出最坚实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