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的春寒裹着细雨,打在永安中医院工地的竹脚手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李继业站在临时搭建的试块养护棚前,手里捏着张刚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纸页边缘被雨水浸得发皱,像只受惊的蝶。报告上 “C30 混凝土试块抗压强度 48.7MPa” 的黑色宋体字,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 —— 这比设计要求高出整整 18.7MPa,超出规范允许偏差的三倍还多。
他往养护棚里瞥了眼,六个标养试块整齐地码在铁架上,表面覆盖着潮湿的麻袋。棚顶的塑料布漏了个洞,雨水顺着洞眼滴在最上面的试块上,晕开圈浅浅的水痕。李继业伸手摸了摸麻袋,潮湿度刚好,温度计显示 21℃,完全符合标准养护条件。可越是这样 “完美”,他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李工,报告出来了?” 郑成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气喘吁吁的急促。他的蓝工装裤膝盖处沾满黄泥浆,是刚从基坑里爬上来的样子,手里的水准仪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项目经理催着呢,说只要试块合格,下午就好浇筑承台。”
李继业把报告递过去时,手指在 “48.7MPa” 上顿了顿。郑成辉是他的中专同学,去年在桃山建筑公司重逢时,两人还挤在工棚的上下铺聊到深夜。当时郑成辉拍着胸脯说:“跟着钱总干准没错,他是出了名的‘德国兵’,讲究!” 可现在看着报告上的数字,李继业突然觉得 “德国兵” 这绰号像根扎人的刺。
“你不觉得奇怪?” 李继业蹲下身,从养护棚角落翻出块废弃的试块,混凝土表面布满蜂窝麻面,是上周三浇筑垫层时留的样。他用指甲抠了抠,石子轻易就从砂浆里脱落下来,“那天的混凝土坍落度都快到 220 了,跟稀粥似的,怎么可能养出这么高强度?”
郑成辉的脸色僵了下,迅速从怀里掏出包烟,手抖着半天没抽出一根。“可能…… 可能是水泥标号高了点?” 他的声音发飘,目光避开李继业的眼睛,看向远处正在搭设模板的工人,“钱总说用的是 P.O42.5R 早强水泥,三天强度就能到 70%。”
雨突然下大了,李继业抬头看见工地门口驶进辆黑色桑塔纳,车牌被泥水糊得看不清。项目经理李金强撑着把黑色雨伞从车里钻出来,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鳄鱼皮带在雨衣下勒出明显的弧度。他冲这边喊了句什么,雨声太大听不真切,但那挥手的动作透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走吧,先去办公室。” 郑成辉拽了拽李继业的胳膊,掌心的冷汗浸湿了对方的袖口,“钱总也在,正好一起汇报。” 他的脚步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雨靴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糊了李继业一裤腿。
项目部的活动板房里暖烘烘的,煤炉上的铝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钱发强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后,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敲着,金戒指与塑料按键碰撞出刺耳的声响。他抬头时,金丝眼镜反射着灯管的光:“报告呢?” 语气里的不耐烦像炉子里的火星,随时可能爆燃。
李继业把检测报告放在桌上,纸页刚接触桌面就被钱发强一把抓了过去。他扫了眼数字,突然拍着桌子笑起来,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在跳:“我就说嘛!咱桃山公司的活儿,质量绝对过硬!” 他把报告往李金强面前一推,“下午安排浇筑,别耽误了工期。”
李金强刚要接,李继业突然开口:“钱总,这试块有问题。” 板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郑成辉的脸唰地白了,往他身后拽了拽衣角。煤炉的火苗 “噗” 地窜了下,把钱发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
“你说什么?” 钱发强的声音冷得像外面的雨,金丝眼镜慢慢滑到鼻尖,露出双三角眼,“省质检站的报告,你说有问题?” 他突然抓起报告往李继业脸上摔,纸页划破了他的颧骨,“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质疑报告?”
李继业没躲,捡起地上的报告抚平褶皱:“上周三浇筑垫层时,我全程旁站。” 他的声音很稳,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当时混凝土出机坍落度 190mm,到现场因为下雨变成 220mm,根本达不到 C30 的要求。”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监理日志,翻开那天的记录,“这里有详细记录,还有现场取样的照片。”
照片上的混凝土试块模具里,砂浆正顺着缝隙往外淌,像摊烂泥。郑成辉的脸埋得更低了,手指死死绞着工装裤的裤缝。李金强干咳两声:“可能是…… 可能是后来调整了配比?” 他的目光在钱发强和李继业之间来回跳转,像在走钢丝。
钱发强突然笑了,从抽屉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往李继业面前推:“小李年轻有为,我看出来了。” 信封在桌面上滑出段距离,停在李继业手边,“这点心意你收下,就当是…… 提前给你的奖金。” 他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油光,和试块报告上的数字一样刺眼。
李继业把信封推了回去,边缘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我是监理,只对工程质量负责。” 他想起刘怀明说过的话,“拿了不该拿的钱,晚上睡不安稳。” 此刻板房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得铁皮屋顶咚咚作响,像在为他的话伴奏。
“给脸不要脸是吧?” 钱发强猛地一拍桌子,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来,在报告上洇出片深色的污渍,“我告诉你,这工程我说了算!别说试块合格,就算不合格,也得按合格算!” 他指着门口,“现在就给我滚,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郑成辉突然 “噗通” 一声跪下,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响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钱总,李工是我同学,他不懂事您多担待!” 他拽着李继业的裤腿,“快跟钱总道歉啊!” 眼泪混着鼻涕淌在脸上,把黄泥浆冲得一道一道的。
李继业扶起郑成辉时,摸到他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道歉可以,” 他看着钱发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但必须重新取样检测。如果确实合格,我当众道歉;如果不合格,就得返工。” 煤炉的热气烤得他脸颊发烫,心里却像揣着块冰。
钱发强的三角眼眯了眯,突然冲外面喊:“王胖子!” 个穿迷彩服的壮汉应声进来,胳膊上的纹身从袖口露出来,像条盘踞的蛇。“带李工去现场,” 钱发强的声音透着阴狠,“让他亲眼看看,咱的混凝土到底合不合格。”
王胖子的大手像铁钳似的抓住李继业的胳膊,往外面拖。郑成辉想跟上来,被李金强死死按住。雨幕里,李继业看见养护棚的方向闪过个黑影,手里拎着个麻袋,鬼鬼祟祟地往工地后门走。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问题可能出在试块本身。
“放开我!” 李继业猛地挣脱王胖子的手,往养护棚跑。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好几次差点被钢筋绊倒。等冲到棚里,铁架上的试块果然少了两个,地上留着麻袋摩擦的痕迹。角落里的温度计摔在地上,玻璃泡碎成了碴。
“在找这个?” 王胖子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麻袋,往地上一倒,两个混凝土试块滚了出来,表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钱总说让你带回去研究研究,到底合不合格。” 他的笑声在雨里像破锣,震得李继业耳膜发疼。
李继业捡起试块,手指在表面摸了摸,突然摸到块凸起的硬物。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锤子敲了敲,混凝土块裂开道缝,里面露出截生锈的钢筋头 —— 这根本不是标准试块,是用现场废料拼凑的假货!真正的试块,恐怕早就被掉包了。
他突然想起上周三取样时,王胖子一直守在旁边,说 “钱总交代要亲自监督”。当时没觉得异常,现在想来,每个环节都透着诡异:坍落度超标时坚持浇筑,试块养护时格外 “上心”,检测报告出来得异常迅速…… 这分明是场早就设计好的骗局。
“你们这是犯罪!” 李继业的声音在雨里发颤,不是害怕,是愤怒。他掏出手机要报警,却被王胖子一把抢过去摔在地上,屏幕瞬间裂成蜘蛛网状。“钱总说了,识相点就拿着钱走人,不然……” 壮汉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响。
雨幕里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王胖子的脸瞬间白了,撒腿就往工地深处跑。李继业回头看见郑成辉举着手机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像在流泪。“我…… 我趁他们不注意报了警。”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继业,对不起,我早就知道试块有问题,却不敢说……”
警车停在工地门口时,钱发强和李金强正想从后门溜走,被两个警察堵个正着。钱发强还在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有检测报告!” 他的金丝眼镜掉在泥里,被警察踩得粉碎,像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李继业站在养护棚前,看着警察把钱发强他们押上警车。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道微弱的光。郑成辉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新的试块模具:“刚才趁乱取了样,送去检测了。” 他的声音很低,“继业,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将来要住这医院的人。”
李继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晨光透过云层照在工地上,基坑里的积水映出片破碎的蓝。他想起祖父说过的话:“盖房子就像做人,偷工减料的事,迟早会露馅。” 此刻这句话在晨光里发酵,变成股坚定的力量,支撑着他站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
检测站的人来重新取样时,李继业全程旁站。新试块做好后,他亲自在模具上刻了个小小的 “业” 字 ——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对工程质量的承诺。郑成辉在一旁默默帮忙,眼神里的愧疚渐渐被决心取代。
离开工地时,李继业最后看了眼那栋正在建设的中医院。脚手架在晨光里像个巨大的骨架,等待着注入正直的血肉。他知道,这场疑云虽然暂时散去,但建筑行业的暗礁还有很多。可只要还有人像他这样坚守,就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帆布包里的监理日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上面 “工程里没有差不多” 的字迹却越发清晰。李继业摸出祖父的木尺,在晨光里量了量新做的试块模具,尺寸分毫不差。他笑了笑,转身走向车站,背影在泥泞的路上踩出深深的脚印,像串坚定的省略号,预示着未完待续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