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许都的初冬,寒气凝成细密的钢针,穿透了苏墨身上单薄的夹袄,直刺骨髓。静思阁院内,虬枝老梅覆了层死寂的薄霜,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冷白。虎卫的玄甲折射着金属寒光,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惨白的雾柱,嵌在院门两侧,如同两尊从地狱寒铁中浇铸出的冰冷塑像。

肋下那道旧伤被寒气一激,尖锐的疼痛沿着脊椎毒蛇般向上窜。苏墨裹紧夹袄,望着院墙外灰铁般凝固的天空,胸口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磨盘。墨工都尉的铜印和文书,三天前就被史阿无声地搁在屋内案几上,触手冰凉。可曹操许诺的、能救命的神机营工坊,却如同冻僵的海市蜃楼,遥不可及。

“姐姐,炭…快没了。”阿砾搓着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从厢房闪出,声音压得极低,琥珀色的眼瞳警惕如鹰隼,锐利地切割着院墙和屋顶每一寸可疑的阴影。虎卫每日施舍般送来的那点炭,只够维持郭嘉榻边一丝微弱如游魂的暖意。整个静思阁,俨然一座巨大的冰封墓穴。

苏墨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沉默如铁。钝刀子割肉,敲骨吸髓。曹操在等,等他们先沉不住气,等一个足以碾碎他们的破绽。内室里,郭嘉依旧“病”着,压抑的咳嗽声闷在喉咙深处,如同破损风箱的呜咽。昏昧的光线下,他脸色灰败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大部分时间阖眼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断绝的藤蔓。唯有偶尔睁开眼时,那眸底一闪而逝、幽深如万丈寒渊的冷光,才让苏墨确信,这条蛰伏的潜龙,只是在等待惊雷撕裂这囚笼的时机。

“苏大家。”一个尖细得令人牙酸的声音突兀地刺破院落的死寂。守门虎卫无声侧身,一个面白无须、抱着拂尘的中年宦官,脸上挂着冰雕似的假笑踱了进来。身后两名小黄门,抬着个不大的炭篓,篓内炭块乌黑发亮,隐有银丝纹路。“奉司空口谕,念苏大家劳苦功高,特赐上等银霜炭一篓,驱驱这刺骨的寒气。”

篓不大,炭不多,却是燃点高、无烟无味的权贵专属。宦官指挥着小黄门放下炭篓,眼风如同淬毒的刮刀,在苏墨身上扫过,又意有所指地瞟向紧闭的正房门,那笑容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虚伪:“司空心里,可一直记挂着您呢。还有句口谕:神机营工坊已收拾停当,苏大家得空,可随时去瞧瞧。需用什么,吩咐工坊赵主事便是。”

工坊!

苏墨的心脏猛地一撞,像被重锤擂中,面上却瞬间冻结,不起一丝波澜。她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无波:“谢司空恩典,有劳中贵人。”

宦官呵呵一笑,拂尘一甩,带着小黄门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然退去。沉重的院门合拢,隔绝内外,也隔绝了那篓银霜炭带来的、短暂虚假的暖意。

苏墨盯着廊下那篓炭,又看看紧闭如铁闸的院门,眼神沉得如同凝结的水银。曹操的“恩典”,从来都标着血淋淋的价码。这篓炭是提醒,更是无声抽下的鞭子。工坊开放,意味着她必须立刻拿出新的、足够份量的东西,否则这“恩典”顷刻就会变成勒紧脖颈的绞索。而在这座虎狼环伺的许都,任何新东西,都可能成为射穿自己心脏的淬毒箭矢。

“阿砾,”苏墨的声音冷硬如百炼精钢,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守好家!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阿砾用力点头,小小的身体瞬间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眼中爆发出超越年龄的森然杀意,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反复切割着院墙和屋顶的每一寸阴影。

神机营工坊蹲踞在许都城西,紧邻武库,高墙深垒,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生机。巨大的砖石厂房沉默矗立,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甫一踏入,混杂着朽木、陈年铁锈、冰冷炭灰和劣质桐油的刺鼻气味便蛮横地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苏墨在史阿指派的一名虎卫“护送”下穿过森然大门,入目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萧瑟死寂。空旷冰冷的厂房内,工具散乱如同被遗弃的孤儿,锻炉冰冷如同坟墓,只有三五个面黄肌瘦的工匠缩在角落,有气无力地打磨着最寻常的矛头箭簇,动作麻木而迟缓。

主事赵老头,裹着件油光发亮、散发着怪味的皮围裙,见苏墨进来,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勉强拱拱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苏都尉,”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朽木上摩擦,“地方就这了。人手、材料,您开单子,小的去库房支取。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麻木和无奈,“库房那头…近来支取不易,尤其是精铁、上等韧木、硫磺、硝石这些…紧俏得很,各处都在伸手,难办啊。”

“支取不易”?

苏墨的心直直坠向无底冰渊。曹丕!这无声的绞索终于勒紧了咽喉!她冰冷的目光扫过空旷如荒野的工坊,扫过那几个眼神躲闪、惊惶如待宰羔羊的工匠,一股寒意比许都最凛冽的朔风更刺骨地钻进骨髓。曹操给了名分,曹丕却要生生扼死这具躯壳!这父子二人,一唱红脸,一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强压住喉头翻涌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无视赵主事言语里那根根无形的软钉子,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稍显齐整的隔间。“就这里。”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将一张纸递过去,上面列着基础铁料、普通木料、炭火,以及小量硫磺、硝石——那是她验证心中那个模糊却炽热如熔岩的火药配方的最后希望,也是她在这绝境中撬开生机的唯一杠杆。

赵主事接过单子,浑浊的眼珠在“硫磺”、“硝石”字样上停滞了一瞬,仿佛被烫到,随即飞快垂下眼皮,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小的…尽力去办。”他慢吞吞地转身挪开,背影佝偻,每一步都透着认命般的迟缓与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冰与火的夹缝中煎熬。苏墨每日在静思阁的冰窖与工坊的冷宫间往返,忍受着刺骨寒风。赵主事的“尽力”如同老牛破车陷于泥沼。基础材料拖拖拉拉,送来时缺斤短两,品质低劣。而最关键的硫磺与硝石,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只能利用手头那些劣质得硌手的铁料和粗粝的木炭,在冰冷的工坊里,反复推演、试验神臂砲结构的细微改良。炭笔在粗糙的厚木板上艰难地勾勒着更省力坚固的绞盘和枢机结构,每一次描画都耗费巨大的心力。进展缓慢得令人窒息,如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希望。

这天午后,寒意更甚,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苏墨正俯身在一块冰冷的厚木板上,炭笔在粗粝的木纹间艰难地描画着一个棘齿结构的改良节点,工坊沉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名贵沉水香与凛冽寒风的诡异气流猛地灌入,瞬间冲散了工坊里腐朽沉闷的空气。

苏墨脊背瞬间绷直如铁板,霍然抬头!

门口,立着一位锦衣貂裘的年轻公子。玄色貂裘衬着云锦深衣,玉带悬着温润无瑕的羊脂佩,面如冠玉,俊朗非凡,然而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鸷与刻入骨子的矜贵。曹操长子,武官中郎将——曹丕!他身后半步,一个青衫文士静默而立,身形瘦削如竹,面色苍白如久病之人,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不见天日的古井寒潭,正是他的心腹毒蛇,文学掾司马懿!

“苏大家真是勤勉。”曹丕唇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缓步踏入这死寂的工坊。貂裘华贵下摆拂过积尘的地面,留下刺目的痕迹。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猫戏老鼠般的玩味,扫过空旷死寂的厂房,扫过角落里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工匠,最终如同两枚淬毒的钉子,狠狠钉在苏墨身上。“如此陋室寒窑,委屈了苏大家这双…巧夺天工的手。”

苏墨放下炭笔,直起身,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她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深潭冻结:“见过五官中郎将。职责所在,不敢言委屈。”

曹丕踱到苏墨简陋的木案前,修长如玉的手指带着一种亵玩般的随意,拨弄着散落的炭笔和画满精密线条的图纸。目光在那超越时代的机械结构上流连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如同饿狼窥见血肉。

“苏大家何必在此蹉跎光阴?”曹丕的声音刻意压低,带上几分虚假的亲厚,却比毒蛇的嘶嘶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父司空日理万机,难免有疏漏之处,顾此失彼。”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我府中主簿之位尚虚,专司营造奇器,一应所需,予取予求!以苏大家之才,困守于此等荒芜死寂之地,明珠蒙尘,岂非暴殄天物?”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戳向苏墨的底线,“良禽择木而栖,智者当顺势而为!”

招揽!赤裸裸的釜底抽薪!

苏墨心头警铃狂震,几乎要撞破胸膛!曹丕这是要绕过曹操,将她和她脑中那些足以搅动风云、惊世骇俗的技艺,直接纳入他的私囊!其心之毒,其意之险,昭然若揭!

“中郎将抬爱,苏墨愧不敢当。”苏墨垂眸,避开那带着黏腻侵略性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钢铁般不可撼动的拒绝,“墨受司空知遇厚恩,授此职司,自当尽瘁于神机营。司空未令,不敢他图!”每一个字都清晰冷硬,如同淬火后反复锻打的钢钉,钉死在原则之上。

曹丕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骤然阴寒如万丈冰窟,杀机一闪而逝。他身后的司马懿,依旧垂手侍立,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唯有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精光,如同潜伏的毒蛇终于锁定了猎物,无声无息地一闪而逝。

“哦?”曹丕的尾音危险地扬起,带着刮骨般的玩味和赤裸裸的威胁,“苏大家对父司空,当真是…忠心可嘉,日月可鉴。只是…”他话锋陡然锐利如刀,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苏墨,“奉孝先生沉疴不起,静思阁地处偏僻,苏大家终日往返于此等荒废死地,身边唯有一懵懂稚子相伴。”他刻意加重了“稚子”二字,如同重锤敲击在苏墨最脆弱的神经上,“许都虽大,冠盖云集,却也难免有阴沟里的蛇鼠藏匿。若遇宵小,恐苏大家…力有不逮,难护周全啊!”最后几个字,如同毒牙咬下,直指郭嘉和阿砾!

威胁!图穷匕见!

苏墨的背脊瞬间绷成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硬弓!袖中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留下深陷见血的月牙痕,剧烈的疼痛才勉强压制住翻腾的杀意。她猛地抬眼,毫不退缩地迎上曹丕阴鸷如毒蛇的目光,眼底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许都乃天子脚下,司空治所,浪朗乾坤!苏墨相信,魑魅魍魉,翻不起浪!”

目光在空中悍然相撞!无形的刀锋铿然交击,火星四溅!工坊内死寂如千年古墓,只有寒风在门缝间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如同为这场无声的搏杀奏响哀乐。角落里的工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将头埋进尘埃里消失。

死寂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一瞬,空气凝固如铅。

“呵…”曹丕忽然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冷笑,如同冰面碎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好胆色!但愿苏大家这份忠心,”他目光如毒蛇般滑过案上那些承载着毁灭与希望的图纸,“能护得住你想护的人,也…”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都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守得住你该守的东西!”

他不再看苏墨,猛地拂袖转身!华贵的貂裘带起一股裹挟着沉水香气的凛冽寒风。司马懿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临出门前,那古井无波的目光在苏墨脸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没有曹丕外露的阴鸷暴戾,却让苏墨感到一种更深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锁定了灵魂,连心跳都为之停滞,血液瞬间冻结。

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也带走了工坊内仅存的一丝虚假的暖意。苏墨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冷刺骨,血液似乎都已凝固。曹丕的威胁不是虚言恫吓,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轰然落下的断头铡刀!他盯死了郭嘉的“病”,锁定了阿砾的命,更赤裸裸地觊觎着她脑中那些尚未成型、足以改天换地的惊世秘密!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做出点东西,哪怕只是一个雏形,一个能炸响、能震慑群狼、让曹操看到无法舍弃价值的雏形!火药!只有那瞬间爆裂、摧毁一切的毁灭之力,才能在这绝境中,炸开一线血淋淋的生机!

静思阁的夜,死寂得令人心慌,如同巨大的棺椁。寒风在窗外厉鬼般呼号,卷起枯枝疯狂抽打着窗棂,发出啪啪的脆响,如同索命的鞭笞。苏墨仔细插好门栓,又反复检查了每一扇窗户的插销,确认没有一丝缝隙透风,才从床下最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三个小布袋——赵主事今日终于“磨蹭”着、如同施舍般送来的硫磺、硝石和一包粗糙的木炭粉。分量少得可怜,品质更是低劣得令人心寒:硫磺混杂着砂石尘土,硝石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木炭粉粗糙得硌手,如同碾碎的焦炭渣滓。这是她唯一的火种,也是在这黑暗深渊中挣扎求存的最后希望。

油灯的火苗被捻到最小,昏黄的光晕在桌案上缩成可怜的一小团,如同风中残烛,勉强照亮陶钵粗糙的边缘和钵内那几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粉末。阿砾如同最警觉的幼狼,背脊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门板,耳朵极力捕捉着外面寒风中每一丝细微的异动,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闪着幽光。郭嘉半倚在榻上,厚重的棉被盖至胸口,脸色隐在深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压抑的、断续的咳嗽声,证明他醒着。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苏墨紧绷如弦的侧脸上,落在那几包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粉末上,忧虑如同实质的阴影,沉沉压下。

苏墨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胸腔里如战鼓擂动般的心跳。前世那些模糊的、碎片般的知识在脑中飞速闪过,如同走马灯。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硫磺硝石刺鼻气味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紧。排除所有杂念,动作轻缓得如同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的炸弹,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粘腻冰冷的冷汗。这简陋到极致、危机四伏的条件,这劣质得如同毒药的原材料,能成功吗?威力几何?会不会…未伤敌,先自焚?

她将称量好的硫磺、硝石、木炭粉,极其缓慢地、如同倾倒火药般小心谨慎地倒入厚实的陶钵中。刺鼻的气味瞬间浓烈数倍,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她拿起一根干燥光滑的细木棍,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搅拌。木棍贴着陶钵光滑的内壁,粉末沙沙作响,如同死亡的叹息,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安的躁动气息。每一次搅动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丝多余的摩擦或碰撞,引爆这沉默的凶兽。

时间在死寂和高度紧张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顺着苏墨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的精神凝聚成针尖般的一点,所有的感官都系于指尖那根细木棍和陶钵内沉默的粉末。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呕——!”郭嘉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声音之大,之痛苦,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来!他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蜷缩,喉咙里发出恐怖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

苏墨搅拌的动作猛地一僵!心神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狠狠攫住!万分之一秒的迟滞!

几乎是同一刹那!

“咯…嗒!”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干燥瓦片被踩裂的异响,清晰得如同惊雷,从头顶房梁传来!

“房上!”阿砾喉间迸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量,闪电般扑向窗边,抄起倚在墙角的硬木棍!动作带起的风几乎扑灭了微弱的油灯!

曹丕的人!还是司马懿的毒牙?!他们来得竟如此之快!

苏墨的心瞬间沉入无底冰渊!就在这心神剧震、动作迟滞的万分之一瞬,手中那根细木棍,无意识地在陶钵粗糙的边沿,极其轻微地磕碰了一下!

嗤啦——!

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橘红色火星,在陶钵内刚刚混合、处于最敏感临界点的粉末上,骤然迸溅!

苏墨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巨大的死亡阴影瞬间将她吞没!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被无形之力从榻上弹起!是郭嘉!他咳着血沫,脸色惨白如纸,却在濒死般的痛苦中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厚实的棉被他整个掀起,带着一股决绝的狂风,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狠狠朝苏墨身前的桌案兜头罩下!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噗——!”

一声沉闷如重锤击打沙袋的巨响在棉被下爆开!厚重的棉絮死死裹住桌案、陶钵,连同苏墨的上半身!一股刺鼻的、带着浓烈硫磺硝石焦糊味的青黑色浓烟,猛地从棉被边缘的缝隙中喷射而出!强大的冲击力在棉被下疯狂肆虐,将厚实的陶钵瞬间震成齑粉!灼热的气浪和未燃尽的粉末被厚实的棉絮死死闷住,发出沉闷的、如同怪兽胸腔里滚动的低吼!

苏墨被郭嘉这拼死一扑的巨力狠狠带倒,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剧痛让她瞬间眩晕。在短暂的意识模糊中,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被棉被包裹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闷雷般的震动和灼人的高温!如同地狱之火在棉絮下翻滚!

“呃——!”郭嘉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在她和那团危险的棉被上,剧烈地颤抖着,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一滴、两滴…如同滚烫的熔岩,溅落在苏墨冰凉的脸颊和颈侧!他双臂如同铁箍,死死压住棉被,用自己残破的身体,筑成最后一道屏障!

“先生!姐姐!”阿砾目眦欲裂,但他没有回头,而是将全部的愤怒和恐惧灌注于手中的硬木棍,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房梁上那片刚刚被掀开的瓦洞!一个蒙面的黑影正探身欲下!

“铛啷!”木棍砸碎瓦片,碎屑飞溅如雨!黑影动作一滞。

“抓刺客——!有贼人——!”阿砾用尽全身力气,稚嫩的嗓音因极度的惊怒而撕裂变形,如同幼狼濒死的凄厉嚎叫,瞬间撕裂了司空府上空死寂的寒夜!

“轰——!!!”

静思阁的院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守在外面的虎卫如同黑色的铁流,裹挟着冰冷的杀气和刀剑的寒光,汹涌灌入院落!数十支火把的光焰骤然腾起,将院内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跳动的火光中,史阿那比寒风更刺骨的声音穿透混乱,在破碎的院门口响起:

“搜!贼人拿下!”饕餮面具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扭曲蠕动,狰狞如同从九幽血池中爬出的索命修罗!

破碎的棉被下,苏墨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郭嘉滚烫的血混着他冰冷的冷汗,粘腻地淌过她的颈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浓烈的血腥味,还有门外虎卫甲胄摩擦发出的冰冷金属撞击声。她透过棉被厚重纤维的缝隙,看到史阿面具上反光的饕餮纹路,那纹路在跳跃的火光中扭曲变幻,像一张无声咧开、狂笑吞噬的巨口。

压在身上的重量沉得让她几乎窒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旧伤,带来钻心的痛楚。郭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喷在她的耳畔,每一次抽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和喉间血沫翻涌的咕噜声。阿砾撕裂般的嘶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屋顶瓦片持续碎裂的哗啦声和虎卫沉重如雷的脚步声,如同地狱的奏鸣曲。

“咳…咳咳…”郭嘉又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在她上方痉挛般震动,温热的液体更多、更急地滴落,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浓烈的铁锈味瞬间盖过了硝烟的刺鼻。那不再是汗,是生命在急速流逝的证明。

“别动!”苏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不能动,身下被棉被死死捂着的,是未燃尽的火药粉末和滚烫的碎陶片,一个不慎,就是第二次更猛烈的爆炸。她只能像被钉在地上的祭品,承受着郭嘉的重量,感受着他生命在指缝间飞速流逝的震颤。

门外,史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铁刮过冰面:“屋顶拿下!留活口!”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响、一声压抑的惨哼和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混乱沉重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房门。

“里面的人!出来!”虎卫的厉喝带着刀锋般的寒意,狠狠撞击在门板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阿砾小小的身影死死挡在门前,手中紧握的硬木棍横在胸前,像一头发狂的幼兽,对着门缝外闪烁的刀光和跳动的火影,发出低低的、充满威胁的咆哮:“不准进来!”

“阿砾…”苏墨艰难地侧过脸,想开口安抚。

“让…让他们…进…”郭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压在棉被上的手臂,力道微微松了一丝。

苏墨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此时此地,隔绝意味着更大的嫌疑和更致命的危机。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得她肺腑生疼。

“阿砾…”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强撑的镇定,“开门。”

阿砾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门缝外闪烁的寒光,牙关紧咬,腮帮鼓起,最终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猛地抽开了门栓!

“哐当!”

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巨响。火把刺目的光焰如同洪流瞬间涌入狭小的房间,刺得苏墨本能地眯起了眼。门口,数名虎卫持刀而立,冰冷的甲胄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如同移动的铁壁。史阿高大如山的身影堵在门口,饕餮面具下,那双毫无人类温度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地、冰冷地扫过屋内这片狼藉的修罗场。

目光所及,一片触目惊心。翻倒的案几,泼洒的灯油在地上蜿蜒如黑蛇,那团厚厚的棉被下隆起怪异的形状,边缘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呛人的青烟。苏墨被压在下面,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和散乱如草的头发。郭嘉则如同殉葬般伏在她身上,头无力地垂在她颈侧,嘴角蜿蜒而下的血迹在火光下红得刺眼。阿砾紧握着木棍,如同守护巢穴的幼狼,挡在两人身前,小小的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剧烈发抖。

史阿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团冒着烟的棉被上,又缓缓移到郭嘉染血的唇角,最后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钳在苏墨脸上。

“苏都尉,”史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胆俱寒,“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