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许都崭新的黄土御道,沉闷如战鼓擂在苏墨紧绷的心弦。旌旗如血,矛戟如林,甲胄寒光刺得跪伏百姓抬不起头。尘土、汗水和铁锈般的肃杀,沉甸甸压在胸口。
苏墨指尖微动,撩开车帘。巍峨城郭如蛰伏巨兽,投下吞噬阴影。街道规整,行人步履匆匆,眼神低垂,噤若寒蝉。没有青泥洼的破败,只有华丽牢笼的窒息感。
曹操的许都。权力的斗兽场,到了。
马车在森严府邸侧门骤停。黑沉沉门洞如巨兽咽喉,高墙隔绝天光,门前虎卫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锁喉。灯笼上浓墨“曹”字,宣告着无上威严——司空府。
“苏大家,郭先生,请。”史阿的饕餮面具毫无波澜,声音冷硬如铁。身后虎卫煞气逼人。
苏墨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充满铁锈味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翻涌的警惕情绪平静下来。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从高处跳下。
与此同时,阿砾像一只小狼一样紧紧地贴着苏墨的腿侧,他那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浑身肌肉都紧绷着,仿佛随时都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郭嘉则被虎卫们半架着走了下来,他的面色苍白如金纸,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也难以掩盖他那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身体。他的脚步虚浮无力,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一般,而那压抑着的咳嗽声,更是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将这片寂静彻底撕碎。
每一步都充满了杀机。
侧门悄然无声地开启,露出了一条幽深的回廊。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那股陈木熏香和墨卷的气息显得异常沉郁。青石铺就的道路一尘不染,而廊下的小吏们一见到史阿,就像见到了可怕的毒蛇一般,纷纷避让开来。
越往里走,守卫就越发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虎卫们个个都是精锐,他们的目光如同闪电一般锐利,冰冷的甲胄和审视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巨大网,将苏墨、阿砾和郭嘉三人紧紧地笼罩其中。
苏墨只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发凉,那无数道如芒刺般的目光,似乎要将他们从头到脚都剖开,仔细审视一般。
终于,他们停在了“静思阁”的院前。这里有一棵老梅,虬曲的枝干伸展着,石桌和石凳摆放得错落有致,看上去清幽宜人。然而,这一切美好的表象都被院门两侧那如铁塔一般的虎卫无情地粉碎了。
“司空有令,暂居静养。所需自有人送。”史阿冰冷宣令,“晚间设宴洗尘贺功,有人引路。”
“有劳。”郭嘉喘息如游丝。
史阿转身离去,留下冰冷铁桶看守。院门沉重关闭,隔绝部分视线,却隔不断浸骨压抑。苏墨稍松神经,肋下伤处锐痛立时提醒凶险。
“姐姐,有床。”阿砾迅速探查完毕。
两人合力,半拖半抱将郭嘉弄进东间卧榻。他刚沾床,撕心裂肺呛咳爆发,蜷缩如虾,冷汗浸透鬓角。
苏墨迅速拧冷帕敷额,小心喂水,动作带着不熟练的坚定。“省力,别说话。”她低语,眼神锐利扫过窗外阴影。
“龙潭虎穴…”郭嘉喘息稍定,目光却淬火般钉住苏墨,“宴无好宴…荀彧必至…心腹智囊…明察秋毫…”他艰难吸气,吐出关键,“疑你来历…疑我…是否真病…”
荀彧!王佐之才!冰锥刺心,点破鸿门宴凶险核心。
“我需病…需真病…”郭嘉声音孤注一掷,目光灼灼,“靠你了…苏墨…”
没有犹豫,没有余地。苏墨迎上他决绝托付的目光,重重点头,斩钉截铁:“交给我。”三字承诺,生死契约。无形压力下,生死淬炼的纽带骤然收紧。
夜幕下的致命棋局。
暮色四合,司空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难驱阴霾。花厅暖香浮动,丝竹隐隐,如诱人陷阱。巨大炭炉灼热闷窒。
曹操踞坐主位,玄衣玉簪,姿态随意,细长鹰目扫视间威压深重。典韦铁塔侍立,筋肉虬结。史阿隐于暗影,毒蛇伺机。
下首首席,一人端坐。月白深衣,素色鹤氅,温雅如玉,三缕长须,沉静如渊,清贵高华。正是尚书令荀彧。他垂目捻杯,专注云纹,沉静如水却无人敢轻。
程昱、刘晔、曹洪等作陪。表面觥筹交错,暗里目光交锋,暗流汹涌如地底奔雷。
“奉孝先生、墨工都尉苏大家到——”尖利唱喏刺破虚假融洽。
瞬间,所有目光如探照灯聚焦厅门!审视、好奇、算计、冰冷评估!
苏墨深青素裙,乌发简挽,脂粉未施。她半抱着郭嘉,一步步挪入金笼。郭嘉脸如死灰,大半重量压在她肩,脚步虚浮,每一步伴随压抑呛咳,呼吸细若游丝,袖口滑落,腕骨嶙峋如柴。
阿砾沉默紧跟,身躯绷如满弓,琥珀眼瞳警惕扫视全场,幼狼护主。
“嘉…拜见…司空…”郭嘉挣扎欲礼,身体猛晃,剧咳爆发,全靠苏墨全力死撑才未软倒。
“免礼!”曹操抬手,关切恰到好处,“病体沉疴,何拘俗礼?赐座!”眼底精光一闪。
软垫铺就。苏墨额角细汗,费力安置郭嘉倚靠凭几,自己才挺直腰背跪坐次席,如风雪青竹。阿砾隐入她身后阴影。
“文若,”曹操转向荀彧,温和引荐,“此乃献神臂砲,助孤荡平黑风寨之奇女子,苏墨苏大家。巾帼奇才!孤已授墨工都尉,掌军器革新。”
荀彧慢慢地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温润而柔和,就像一块美玉,没有丝毫的锐利,但却仿佛能够洞察一切。这道目光无声地穿透了苏墨,让她不禁有些不自在。
“巧夺天工,能够制造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器具,解决军国大事的燃眉之急,实在是功劳巨大啊。荀彧我,对你深感钦佩。”荀彧的声音清朗而悦耳,充满了真诚,没有丝毫的虚伪。
“令君过奖了,”苏墨连忙垂下头,避开荀彧的目光,她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一般,“这只是我家传的一些微末技艺罢了,恰好遇到了这个机会,又得到了司空大人的不弃,我实在是惶恐得很。”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的锋芒都收敛在朴实无华的外表之下。
荀彧的目光在苏墨那沉静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重压落了下来。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郭嘉,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充满了关切:“奉孝啊,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这一路上想必是十分劳累吧,你还能支撑得住吗?我看你的气息,似乎比一个月前更加虚弱了呢。”这问候看似平常,实则精准地直刺“病情真伪”这个核心问题!
“咳……咳咳……呕……”郭嘉突然用袖子紧紧地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也跟着颤抖不止。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他的喉咙都咳破一般,让人听了都觉得难受。
“劳……令君挂怀……嘉……我这残躯朽木……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咳咳……真是污了诸公的雅兴……”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无比,额头上冷汗涔涔,而那原本被袖子遮住的袖口处,竟然透出了一抹刺目的暗红色!
苏墨心脏骤缩,面上不显慌乱。适时端起温水,身体微倾,专注忧虑地将杯沿凑到他唇边,动作自然守护,指间厚茧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荀彧静观。温润目光如精密仪器,扫过郭嘉扭曲面容、濒死喘息,苏墨强压惊惶的专注、泛白骨节,无法作假的厚茧。指尖摩挲杯沿,终未再问,浅酌一口,暂压探究。
无声交锋,刀光剑影藏于杯盏。
宴启,珍馐流水。曹操兴致高昂,纵论兖州袁绍。提及黑风寨,盛赞神臂砲雷霆之威,看苏墨目光激赏热切。
苏墨如坐针毡,薄冰行走。谨慎应对曹操询问,紧扣砲架结构、材质、射程等技术细节,言辞朴实逻辑清,绝口不提“家传”外惊人之语。为郭嘉递水、拭汗、抚背,演得毫无破绽,焦灼关切坚韧无奈淋漓尽致。
荀彧平和目光却如无形重压,精密探针般扫描郭嘉咳嗽幅度、气息间隔、指尖微颤;审视她递水节奏、眼神闪烁、语气变化。每一次目光交汇,皆无声拷问。
酒过三巡,虚假欢愉在曹操引导下溢出。
曹操再举杯,洪亮压过丝竹:“奉孝!黑风寨一战,苏大家神臂砲威震敌胆,摧枯拉朽,国之重器!孤心甚慰!你虽沉疴,然慧眼识珠,为孤觅此不世之才,亦是大功!”目光灼灼如实质,威势不容拒,“诸君,满饮!一为苏大家贺奇功!二为奉孝贺识人之明!”
图穷匕见!最终试探!
郭嘉身体剧震,挣扎举杯,手臂抖如风中残叶,酒液泼洒大半!
紧接着,比之前猛烈凄厉十倍的呛咳爆发!声如破败风箱强行拉扯,脸色由白转骇人青紫,呼吸急促欲绝!
他痛苦蜷缩,一手死抓胸口,一手伸向虚空,眼神涣散,口中嗬嗬怪响,如被无形之手扼喉!
“奉孝!”苏墨惊叫撕裂,不顾一切扑去,撞开案几,将他冰冷颤抖身体半揽入怀!
一手用力拍抚他剧震欲裂的背脊,声音恐惧破音:“药!阿砾!快!”
阿砾离弦之箭,闪电掏出贴身小布包。
苏墨手忙脚乱扯开,指尖颤抖取出刺鼻褐色药丸,不顾挣扎强硬塞入他口,用力托下颚助咽!
郭嘉喉间痛苦咕噜,身体痉挛,撕心裂肺喘息呛咳后,濒死挣扎如潮退去,瘫软苏墨臂弯,眼神涣散空洞,气若游丝。
苏墨紧搂他冰冷如尸的身体,指间沾着捏碎的药草屑,深青衣袖赫然晕开刺目暗红——郭嘉咳出的血!
满座死寂!针落可闻!
虚假喧嚣荡然无存,只剩窒息沉默与无数惊疑目光。
曹操笑容彻底僵住,举杯手悬空,鹰目复杂光芒急闪——关切?审视?狐疑?
程昱、刘晔面面相觑,震惊无措。
唯荀彧,端坐如松。从容放下酒杯。温润目光如实质,缓缓扫过郭嘉灰败死气脸、涣散瞳孔,审视苏墨恐惧疲惫强作镇定的苍白、指间药屑袖口暗红,最后落于阿砾紧攥药包发白的小手。
眸底探究之光,终被惨烈真实撼动,淡去些许。一声悠长沉重叹息,带着悲悯决断逸出。
“奉孝沉疴呕心,实乃社稷之痛。”荀彧声音低沉有力,沉痛关切不容置疑,“司空,纵琼浆玉液,亦恐伤及根本。当请先生与苏大家回院静养,传医官诊治为上。”
话语如最终法槌,为鸿门宴画上休止符。
曹操沉默片刻,复杂情绪终被威严取代:“文若所言极是!史阿!”
饕餮面具无声上前。
“即刻护送回静思阁!传医官诊治!不得有误!”
“喏!”
逃离虎口。
苏墨紧绷神经骤松,几近虚脱。与阿砾合力,半抱半拖完全失神的郭嘉,在史阿虎卫冰冷目光“护送”下,狼狈迅疾退出金碧屠宰场。
身后,丝竹迟疑再起,隔厚重门扉,遥远虚幻如靡靡之音。
回程路,夜色浓稠漫长,步步烙铁。郭嘉身体沉重冰冷,全压苏墨伤痕累累的肩。
史阿沉默前行,黑影如融夜色鬼魅,每一步踏在苏墨阿砾紧绷神经。
回到囚笼“静思阁”,医官已至。诊脉施针开药,忙碌告退。
史阿虎卫如雕塑退守院外,无形栅栏犹在。
房门紧闭,隔绝冰冷目光,苏墨彻底松懈,瘫坐榻边矮凳,后背冷汗浸透冰凉,肋下伤口火辣辣疼。
阿砾依旧幼狼般警惕门边,耳听八方。
昏暗烛光摇曳,苏墨喘息,望向榻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的郭嘉。微弱呼吸是唯一安心。
“他…信了?”声音干涩沙哑,疲惫不确定。
榻上,郭嘉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眸中病态疲惫虚弱依旧,却无濒死涣散,唯余劫后清明锐利,如暗夜寒星。
他牵动毫无血色的唇,声音低哑却清晰:“荀文若…疑未消…”艰难吸气,目光转向窗棂虎卫晃动的模糊光斑,一字一顿,重如千钧:
“但今夜…暂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如冰冷重锤砸落,“许都…凶险百倍于黑风寨…苏墨…”
他极其艰难侧头,深陷眼窝中目光如实质刺入她眼底。疲惫、后怕、破釜沉舟决绝、性命相托信任交织。
“真正的路…才刚开始。”
苏墨迎着他燃尽生命之火的目光,恐惧、愤怒、责任、被绝境逼出的顽强力量翻涌。
无言,她抿紧苍白唇,迎着目光,用力重重点头。烛火在她清澈坚毅眼底跳跃,映出不屈光芒。
龙潭虎穴,身陷其中。前路荆棘杀机四伏。但此刻,背靠背,气息相连。冰冷囚笼,两颗绝境依偎托付的心,是唯一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