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爪氏族的临时据点内,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灰须那充满恶毒的咆哮余音似乎还在扭曲的钢铁骨架间回荡,像毒蛇般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角落里,林翼刚刚吞下最后一口甲虫残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棱,瞬间冻结了灰须因激动而扭曲涨红的脸庞。
时间仿佛凝固了数秒。
灰须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那只黑鸦的眼神,没有丝毫野兽捕食后的满足或暴躁,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洞悉一切的漠然。这种漠然远比愤怒更令人心悸。他嚣张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恐惧在四肢百骸流窜。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嘶哑声响,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脚跟绊到散落的工具,狼狈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灰须!你这亵渎智者的蠢货!”老石眼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脸上的痛苦和茫然被一种近乎狂怒的暴烈所取代,花白的胡子因激动而颤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瘫坐在地的灰须,“跪下!向智者忏悔你的狂妄无知!否则……否则……”老人激动得语无伦次,胸膛剧烈起伏,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惩罚词汇。
锐爪的眼神在角落里依旧散发着血腥气息的林翼和跌坐在地、满脸恐惧的灰须之间飞快扫过。她握紧了骨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内心的天平在信仰的根基和对“非人”存在的本能警惕间剧烈摇摆。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的骨矛尖端带着冰冷的寒光,指向灰须的咽喉,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威压:“灰须!闭嘴!再敢对智者出言不逊,我的矛,认得你!”她的行动,暂时压制了灰须,也变相维护了林翼此刻不容置疑的威严。
燧石则完全懵了,他看着角落里的智者,又看看被锐矛震慑住的灰须,最后望向激动得快要晕厥的长老,只觉得脑子乱成一锅浆糊。信仰的冲击和现实的割裂,让这个年轻的工匠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诡异的僵持在据点内蔓延。只有林翼,静静地站在那片狼藉的角落,爪下是破碎的甲虫外壳。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能量的快速流逝,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那几只甲虫而完全缓解。但他更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不安——一种源自他自身生理深处、难以言喻的躁动和……虚弱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数细小虫豸在噬咬骨髓的瘙痒感,突然从翅膀根部传来!
林翼猛地一震!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换羽?!
属于渡鸦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羽毛老化脱落,新羽萌发生长,这是鸟类生存的必然周期。在这个残酷的末世,每一次换羽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飞行能力下降、体温更难维持、更容易被天敌发现……而对他而言,这一切都发生在刚刚建立起的、本就根基不稳的“神坛”之上!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试图压制住那股瘙痒。然而,仿佛是打开了某个闸门,强烈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不仅仅是翅膀根部,全身的羽毛似乎都在失去往日的光泽和紧密贴合感,一种沉重而迟滞的感觉笼罩了他敏锐的感知系统。饥饿感也如同火上浇油,再次猛烈地灼烧上来!
不行!绝不能在此时暴露!
林翼强行压下生理上的不适,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不再看灰须,而是投向据点入口处那扇扭曲的金属网格卷帘门。他发出两声短促而清晰的鸣叫:“嘎!嘎!”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振翅而起!
这一次的起飞,远不如之前那般迅捷如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翅膀扇动时那种滞涩感,力量的传导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速度慢了不止一筹!但他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姿态,如同一道略显沉重的黑色流星,朝着据点外那片危机四伏的废墟深处飞去。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远离所有人视线的地方,独自度过这段致命的虚弱期!
“智者……智者离开了?”燧石看着林翼消失的方向,茫然地问道。
“是智者的指引!祂要去完成更重要的神谕!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揣度的!”老石眼立刻将林翼的离开赋予了神圣的意义,试图强行弥合刚刚出现的信仰裂痕。他狠狠瞪了一眼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灰须,“而你!灰须!你的亵渎之言行,必将受到惩罚!在智者归来之前,你所获食物减半!每日负责清理最污秽的角落!若有再犯……”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虽未明言,但惩罚的意味不言而喻。
灰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反驳,只是低下头,眼中怨恨与恐惧交织。
锐爪默默收回了骨矛,看着林翼消失的入口,眉头紧锁。智者的离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仓促感,让她心中那丝疑虑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她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燧石,加固入口防御!灰须,照长老说的做!我去周围警戒!这里……不安全!”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压抑。
林翼竭力扇动着略显沉重的翅膀,凭借着记忆和对空间的本能感知,避开那些危险的悬石和噬铁藤蔓可能出没的区域。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蛷,越来越强烈,翅膀根部的瘙痒也演变成一种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刺痛。他能感觉到,有几根陈旧的翎羽根部已经开始松动!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足够高、足够隐蔽、且能遮风挡雨的栖息之所!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目标——在仓库废墟深处,靠近一面巨大、布满裂纹却依旧顽强矗立的内墙顶端,有一个由断裂的通风管道和倾斜的混凝土板形成的天然夹角!那里位置极高,视野开阔,下方是错综复杂的货架迷宫,极难攀爬。夹角内侧空间不大,但正好能容纳他的身体,上方还有突出的混凝土板遮挡雨水。
就是这里!
林翼拼尽全力,几乎是挣扎着飞了过去,重重地落在布满灰尘和锈迹的混凝土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他喘息着,感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跳动,不是为了捕猎或脱险,而是因为单纯飞行的消耗!
他蜷缩进那个冰冷的夹角深处,背靠着粗糙的混凝土墙壁,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具渡鸦身体的沉重枷锁。饥饿感疯狂侵蚀着他的意志,而更糟糕的是,翅膀根部,一根粗大的次级飞羽根部,那阵刺痛骤然加剧!
“啵……”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断裂声响起。
一根长约半尺、漆黑如墨、却失去了往日光泽的羽毛,带着一丝细微的血丝,从他的左翅根部飘然脱落,打着旋儿,缓缓坠向下方的黑暗废墟。
林翼低头,看着那根飘落的羽毛,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人类的灵魂。他不再是那个凭借智慧和力量引导部落的“钢铁之喙”,只是一只被困在脆弱躯体里、连自己的羽毛都无法保全的……
“嘎——!!”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刺耳、充满了贪婪和暴虐气息的嘶鸣,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破了废墟的寂静,从不远处的黑暗阴影中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迅速逼近!
林翼浑身的羽毛瞬间炸起!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三个灰褐色的、瘦骨嶙峋却又透着无尽凶残的身影,正如同鬼魅般从倒塌货架的缝隙中钻出!它们佝偻着身体,四肢异常细长,覆盖着一层如同陈年皮革般坚韧的灰褐色皮肤,肋骨清晰可见。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头部——没有毛发,只有一层薄薄的、紧紧包裹着颅骨的表皮,眼眶深陷,里面跳动着两点浑浊而邪恶的黄色光芒!它们的口中发出“嗬嗬”的低吼,滴落着浑浊的涎水,细长如钩爪般的手指上,缠绕着用细小骨头和筋腱串成的粗糙项链!
掠骨者!
渡鸦的记忆碎片瞬间激活了这个名字。信奉骸骨图腾、以猎杀和掠夺弱小部落为生、残忍狡诈如同鬣狗般的食腐者!它们显然是被据点内人类的气息……或者是刚才灰须的咆哮声吸引而来!
它们贪婪的目光已经锁定了林翼所在的据点入口方向,带着嗜血的兴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正快速而无声地逼近!
据点危险!
林翼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想要振翅飞起,向据点示警!然而,就在他发力蹬踏的瞬间——
一股尖锐的、仿佛抽筋般的剧痛猛地从左翅根部传来!刚刚脱羽的位置暴露出来,失去了外层羽毛的保护和支撑,肌肉瞬间承受不住剧烈的发力!
“呜……”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身体一个踉跄,险些从高处的平台边缘栽落下去!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飞行能力因为脱羽和根部脆弱而大打折扣!更糟糕的是,下方那三个掠骨者也因为这细微的动静和平台上突然显露的身影而猛地停住了脚步!
六点浑浊的黄色眼珠,如同黑暗中的鬼火,瞬间向上锁定了他这个意外出现的“猎物”!
冰冷的恶意和贪婪如同实质的触手,缠绕上林翼此刻格外脆弱的身体。
据点内,锐爪正警惕地守在加固过的卷帘门内侧缝隙处,燧石和灰须在老石眼的指挥下,正费力地将一些沉重的金属杂物堆叠在门后,试图增加阻碍。气氛紧张而压抑。
“外面……好像有动静?”燧石竖起耳朵,有点不安地低声道。
锐爪眼神一厉,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网格上,屏息凝神。几秒后,她的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
“是掠骨者的脚步声!还有那股……腐臭味!它们就在外面!不止一个!”锐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握紧骨矛,对着燧石和灰须低吼,“快!把最后那块金属板顶上去!它们随时可能……”
话音未落——
轰!哐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猛地砸在金属卷帘门上!整个门框都在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一只覆盖着灰褐色硬皮、指甲如同黑色弯钩的枯瘦手臂,正疯狂地从网格缝隙中伸进来,胡乱地抓挠着!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同时伴随着几声贪婪而狂躁的嘶吼!
“挡住!!”锐爪厉喝一声,手中的骨矛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刺向一只伸进来的手臂!
噗嗤!
骨矛尖端刺穿了坚韧的皮肤,带出一溜暗红色的污血!那只手臂吃痛猛地缩回!
但另外两只掠骨者更加疯狂地撞击和抓挠着大门!它们尖锐的爪子刮擦着金属网格,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脆弱的门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顶住!!”燧石和灰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抵住他们堆砌在门后的金属杂物堆,脸色涨得通红。老石眼则慌乱地用找到的铁锤,试图砸击那些伸进来的爪子,但他的力量实在有限。
大门在狂暴的冲击下剧烈晃动,缝隙越来越大!一只掠骨者半个狰狞的头颅甚至强行挤了进来,浑浊的黄色眼珠死死盯着据点内惊恐的人类,裂开腥臭的大嘴,发出刺耳的咆哮!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刚刚获得片刻喘息之地的铁爪部落!灰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怪物头颅,吓得魂飞魄散,抵住杂物堆的手臂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
“灰须!用力!!”锐爪一边怒吼,一边再次刺出一矛,逼退那只怪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噗嗤!
一声沉重的、如同重物坠地的闷响,伴随着某种尖锐物体刺入血肉的恐怖声音,猛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掠骨者的惨嚎!
撞击大门的力量骤然一滞!
据点内所有人都是一愣!
锐爪抓住机会,猛地将骨矛从一个较大的缝隙中狠狠刺出!
“嗷!”门外又是一声痛吼!那只挤进来的掠骨者头颅猛地缩了回去!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锐爪冒险将眼睛凑到门缝处向外望去!
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只见门外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掠骨者倒在地上,身体诡异地抽搐着,它的后心处,赫然插着一根……一根漆黑如墨、边缘锋利的羽毛!那羽毛如同淬毒的匕首,深深没入了怪物的背脊!而另外两个掠骨者,正惊恐地抬头望向高处,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锐爪顺着它们的目光猛地向上看去——
在仓库高处,一块断裂的混凝土平台边缘,一道熟悉的、漆黑的身影静静矗立!它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但在它脚下,另一片边缘锐利的黑色羽毛,正被一只爪子轻轻拨动着,瞄准的方向,赫然是下方剩余的两个掠骨者!
是智者!祂没有离开!祂在……祂在用祂的羽毛?!
锐爪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酸涩混杂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疑虑!神迹?兽行?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祂在用祂的身体为武器,在祂自身也陷入困境之时……依然在守护着他们!
“是智者!祂在帮我们!”锐爪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她猛地回头,对着据点内狂吼,“燧石!灰须!别愣着!给我用力顶住!长老!砸!往死里砸!”她的吼声充满了绝境中被点燃的斗志!
老石眼和燧石听到“智者”二字,精神大振!灰须也猛地一激灵,看着门外暂时被震慑住的掠骨者,又看看门缝外高处那个模糊的黑影,恐惧被一种扭曲的求生欲和震撼暂时压倒。三人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死死抵住大门!
门外,高处的林翼感受着左翅根部传来的剧烈抽痛。刚才那奋力一掷,几乎耗尽了他勉强凝聚的力量。他看着下方两个惊疑不定却又凶性未泯的掠骨者,强忍着虚弱和剧痛,再次用爪子拨动脚下另一片刚刚脱落、边缘如同淬火刀锋般的飞羽。
他冰冷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飞,就用这残躯,用这脱落的残羽,化作最后的利箭!
他微微俯身,锁定了下方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