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

苏夜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右臂外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那是刚才躲避胡兵骨刀时,被刀锋边缘蹭过留下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混着泥污不断渗出。

他逃进了一个荒废的村落;或者说,曾经是村落的地方。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指着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瓦砾铺满了地面。

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更添几分凄凉死寂。

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连续两次在生死边缘的搏杀,榨干了他这具陌生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更深的痛苦来自体内——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灵气匮乏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漏气的皮囊,空荡荡的,渴望着早已不存在的滋养。

再加上灭门惨剧的记忆冲击、身体剧变的错愕、十年之约的重压……所有的一切叠加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阵阵眩晕袭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睡!

在这种地方,昏过去就意味着死亡!

他紧握着手中那截沾满血污的冰冷断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如同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

“沙…沙…”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碎瓦砾上,由远及近。

苏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如同受惊的野兽,所有的疲惫和眩晕被瞬间驱散,只剩下极致的警惕!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那是一处坍塌了大半的破旧祠堂阴影处。

谁?!胡人追来了?还是流民中的劫掠者?

他握剑的手微微调整角度,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暴起!

耳朵捕捉着那脚步声的每一个细节——很轻,带着犹豫,不像是成年男子的沉重步伐。

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绕过断墙,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

不是凶神恶煞的胡兵,也不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壮汉。

那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旧衣,身形单薄,脸上沾着尘土和烟灰,显得有些狼狈。

但最吸引苏夜目光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异常清亮的眸子,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如同寒夜里最亮的孤星,清澈、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关切?

少女显然也被靠墙而坐、浑身浴血、眼神如狼般凶狠的苏夜吓了一跳。

她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微微后缩,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清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看清了苏夜的面容——虽然沾满血污,但轮廓分明,是汉人少年的模样,并非胡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右臂那道狰狞的伤口上,鲜血还在缓缓渗出。

短暂的僵持。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少女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慢慢弯下腰,将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一个破旧瓦罐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距离苏夜几步远的地面上。

瓦罐里,是半罐清澈的水,水面微微晃动,映着破屋顶缝隙透下的惨淡月光。

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捣碎的、散发着淡淡苦涩清香的绿色草糊。

少女指了指瓦罐里的水和草糊,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苏夜手臂上那道翻卷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快速地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断墙的阴影边缘,再次拉开距离,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那双清亮的眼睛依旧警惕地看着苏夜,但其中传达的意思却清晰无比:水给你喝,草糊敷伤口,我没有恶意。

月冷荒祠断壁横,蛛丝蔓草绕残灯。

孤龛无像烟灰冷,唯有寒蛩泣夜风。

苏夜紧绷的神经和身体,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依旧死死盯着少女,眼神中的凶戾并未完全褪去。

在这个遍地血腥、朝不保夕的乱世,任何善意都可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他快速扫视着少女——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衣服破旧但还算干净,手指纤细,沾着新鲜的草汁,微微颤抖着,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并非伪装。

她的眼神虽然警惕,却没有贪婪和杀意,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小心翼翼的善意。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泉,在这污浊血腥的乱世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刺眼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绝望。

对视的瞬间,苏夜心中那被血腥、恐惧和冰冷绝望填满的混沌世界,仿佛被这双清冷的眸子投下了一束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

那光并不温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他几乎要沉沦的意志,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

他紧握着断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僵硬发麻。

此刻,那僵硬的手指,在少女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在瓦罐里清水微光的映照下,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残酷、灵气枯竭的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一丝非恶意的存在。

虽然依旧充满警惕,虽然前路依旧迷茫绝望,但这一刻,那半罐清水和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草糊,如同寒夜荒原上突然亮起的一点微弱篝火,让他几乎冻僵的灵魂,感受到了一丝几乎被遗忘的、名为“希望”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