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潭水带来的刺骨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苏夜坐在岸边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水下那“血池”般的恐怖景象带来的精神冲击，以及那丝阴冷能量入体时瞬间的诡异感，仍在心头萦绕，让他心有余悸。
不过
身体深处那丝被转化后的微弱清凉感，确实让疲惫稍减，伤口处的隐痛也似乎舒缓了一丁点。
姜璃默默走了过来，从怀里一个小布包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片晒干的、边缘微微卷曲的深绿色草叶。
她犹豫了一下，将其中一片递给苏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他嚼碎。
苏夜接过草叶，入手干燥微硬，带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苦涩味道。
他看了姜璃一眼，对方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依言将草叶放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一股强烈的苦涩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刺激得他眉头紧锁。
但很快，一股奇异的回甘在舌根处泛起，如同山涧清泉，冲淡了那恼人的苦味。
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随着咀嚼，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气息，似乎从草叶中逸散出来。
被他周身的毛孔
或者说，被那刚刚觉醒一丝本能的混沌道体，捕捉、吸收了进去！
这气息极其微弱，比潭底那丝阴冷能量还要稀薄百倍，带来的清凉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那种被身体“接纳”的感觉却无比清晰！
“这…这干草叶子…也蕴含能量？
虽然微弱得可怜，但这混沌道体当真是什么都能‘吃’一点？”
这个发现让他对自身这诡异体质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同时也对这个看似灵气枯竭的世界，产生了一丝新的疑惑。
短暂的休整后，生存的压力再次迫近。
此地不宜久留。
姜璃站起身，望向东方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似乎有更多的烟柱升起。
她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东面再走一天，可能有个临时的‘寨子’。人多些....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也更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将目光投向苏夜，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询问。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一个能打退胡兵、眼神凶狠却似乎并非恶人的少年，无形中成了她唯一可以暂时依靠的浮木。
她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苏夜看着眼前这个单薄却坚韧的少女。
又环顾四周这片被战火蹂躏、衰草连天、满目凋零的荒原。
几只漆黑的乌鸦在不远处的枯树上发出嘶哑的啼叫，更添几分死寂和凄凉。
衰草连天掩古道，孤鸦啼破满目凋。
父亲临终前那沾满鲜血的手，那绝望而决绝的眼神。
那句如同诅咒般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嘶吼——“十年之后，我族必将再旺！”
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巨大的压力、无处宣泄的痛苦、对未来的迷茫、对那个亲手毁灭一切的哥哥的刻骨恨意与不解。
所有积压的情绪
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在这一刻，在这个唯一倾听过他部分心声的少女面前，再也无法抑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姜璃，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生锈的刀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你说，一个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亲手杀光了自己的全家，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弟弟，却说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他死死盯着姜璃的眼睛，仿佛想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答案，眼神里充满了滔天的困惑、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
“还说，错的是整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却如同带着倒刺，刮得他喉咙生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质问：
“最后，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十年之约，让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弟弟，在这地狱里挣扎！”
“你说，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凭什么！”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解。
长久以来压抑的痛苦和仇恨，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对着这个近乎陌生的少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的风暴几乎要将人吞噬。
姜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惊呆了！
她清亮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鹿，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暴戾痛苦气息的少年。
杀光全家？父亲？弟弟？错的是世界？十年之约？
这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她从未想过，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凶狠的少年身上，竟背负着如此骇人听闻、如此惨绝人寰的过往！
震惊、茫然、深深的怜悯…种种情绪在她眼中飞快闪过。
她的小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最终，看着苏夜那双被痛苦和恨意烧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没有追问。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追问他人的惨痛过往，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她只是下意识地，朝着苏夜的方向，微微靠近了半步。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无声的、沉重的悲悯。
她默默地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洗得发白、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布条，犹豫了一下，轻轻递到苏夜面前。
没有言语，只是用这个细微的动作，传递着一丝无声的关怀。
或许是想让他擦擦额角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的痕迹，或许只是想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苏夜看着递到眼前的干净布条，又看着少女低垂的眼帘和微微绞紧衣角的手指。
那汹涌澎湃的恨意和痛苦，仿佛被这无声的温柔触碰到了某个柔软的角落。
他眼中的风暴微微平息了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迷茫。
他沉默地接过布条，粗糙的布料握在掌心，带着一丝少女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药草清香。
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荒原上，两个被乱世洪流冲散的渺小身影，一个倾诉着血海深仇，一个沉默地递上干净的布条。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种沉重而微妙的联系，在无声的关怀与沉重的倾听中，悄然滋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