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十六年,仲春时节。
姑苏城外毓秀山庄内室,天香教圣女张嫣与夫君王德均新婚未久,正自缱绻。
张嫣年方十九,江湖公推的天下第一美人,更是当世武功第一人,其修炼的天香教镇教神功“天地素心诀”已臻化境,素手纤纤,不假外物。
王德均,字慕白,年十七,生于丝绸豪商之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这日,张嫣正与王德均卿卿我我。忽有侍女来报:“少爷,少夫人,有客来访,自称锦衣卫翁泰北,言是少爷旧识。”
王德均道:“翁泰北?他竟寻到这里来了,我去迎他。”
庄门处,立着一位青年,正是近年声名鹊起的武林高手、如今身在锦衣卫的翁泰北。他见王德均出来,抱拳朗声道:“慕白贤弟!恭喜恭喜!愚兄在锦衣卫当差,身不由己,竟错过了贤弟与弟妹的大喜之日,实在该死!该死!”
王德均还礼道:“翁兄何出此言,快请进。”
翁泰北随王德均步入花厅,见到厅中静立的张嫣,饶是他心志坚定,江湖阅历颇丰,此刻眼中亦不由自主掠过惊艳之色。他收敛心神,行礼道:“这位便是弟妹了?泰北见过弟妹!贤弟好福气!”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续言道:“区区十两银票,权作贺仪,万勿推辞。”
王德均也不矫情,示意张嫣收下,而后说道:“翁兄破费了。”
张嫣请翁泰北落座,令侍女奉上清茶。翁泰北品了一口,看向王德均,问道:“贤弟,此番冒昧造访,一是补上贺仪,二来是愚兄心有一惑,特来向贤弟请教。”
“哦?兄长但说无妨。”王德均道。
翁泰北正色说道:“如今朝野上下,士林之中,阳明心学大行其道。‘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说,振聋发聩。愚兄虽一介武夫,身处公门,却也深感其气象迥异于程朱理学之刻板。然此学于国于民,究竟有何实在益处?贤弟学究天人,必有高见,望不吝赐教。”
王德均冷笑道:“阳明心学?王守仁之学,较之程朱理学那‘存天理,灭人欲’的虚伪空谈,自是殊胜;然亦不过尔尔。说到底,不过换了个精巧些的壳子,依旧囿于汉人千年窠臼。所谓‘致良知’,致的是何‘良’?依的又是何‘知’?终难脱君臣父子那套藩篱。于厘定权责、明晰律法、护民之权之根本,可有丝毫建树?”
翁泰北闻言,并未插话,他素来敬佩王德均才学见识,便待其说下去。
王德均接着说道:“翁兄可知濠镜澳之外是何等天地?小弟昔日随家父与佛郎机、红毛夷商人往来,亲见其国器物之精,学问之实。彼等造巨舰,行万里波涛如履平地;铸火铳火炮,摧城拔寨易如反掌,任你何等高手,血肉之躯焉能抵挡?彼邦更有根本之法:其教崇信唯一真神,教人平等;其律法森严,权责有度,信诺重于泰山,一纸券书,千金不易!更重生民之权,私产非经律法,王权亦不可侵夺!此等根基,远非汉人这千年轮回、内耗不休的困局所能比拟!心学?理学?在此煌煌泰西大道面前,不过皆是井蛙窥天,夏虫语冰罢了!”
翁泰北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慕白贤弟眼界之开阔,见识之深远,令愚兄醍醐灌顶!”
二人又闲谈片刻,王德均欲留翁泰北用膳,翁泰北道:“愚兄亦想和贤弟痛饮三杯,只是近日实有要务在身。北镇抚司沈纯甫大人严令愚兄即刻回京复命,片刻不得延误。若非如此,定要与贤弟把酒长谈,一醉方休!”
王德均亦不强留,说道:“既是沈大人有令,自是不可耽搁。翁兄公务要紧,他日有暇,再叙不迟。”
“好!弟妹,慕白,后会有期!”
两日后,毓秀山庄外传来急促马蹄声,一名天香教女弟子未经通传便直闯内院,扑倒在张嫣面前,急声道:“圣女!大事不好!武当、少林、峨眉、昆仑、崆峒、华山、点苍七大派,纠集上千人手,已将总坛团团围住!教主命弟子拼死突围,请圣女速速回援!”
“什么?”张嫣霍然起身,对王德均道:“冤家且在家宽坐,待妾身前去打发了那群宵小。”
“娘子且慢!”王德均走入内室,取出西洋商人赠予的鸟铳,对张嫣说道:“嫣儿,我同你去!任他武功通天彻地,在泰西火器面前,亦不过土鸡瓦犬!今日便叫那些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好!冤家小心!”
张嫣施展轻功、王德均骑马,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天香教总坛。只见数十名天香教女弟子被制住穴道,委顿在地;教主张焕正与峨眉派掌门春和师太激斗,其余人皆凝神观战。
却说这天香教镇教神功——天地素心诀共分八重,非天赋异禀者不能练成。二百年来,仅张嫣一人能修炼至顶层,故而能与武当掌门玄清道长、少林掌门释伪禅师、东厂太监花富贵、锦衣卫小旗翁泰北并列为天下一流好手,且居五绝之首。而张嫣的姐姐——天香教教主张焕,只修炼至第五层,故而与峨眉派春和师太、春雨师太、崆峒掌门谢沧海、昆仑掌门何玉华、华山掌门岳鹏程、点苍掌门孔有德、武当长老玄赤、玄黄、玄北、少林长老释静、释悲、释福等并列二流,且居末位。
王德均见张焕力有不逮,便冲春和师太喝道:“那老尼!可有胆量,与我王德均比试一番?”
春和师太闻言,瞥了王德均一眼。这一眼,她便看得分明:此人脚步虚浮,呼吸散乱,绝非习武之人。她心中怒火腾起,一个凡夫俗子,竟敢当众如此羞辱于她?
“无知狂徒!找死!”春和师太厉啸一声,竟舍了张焕,拔地而起,手中拂尘灌注毕生功力,直击王德均面门。这一击,显是欲立毙其命。
张焕见状失声惊呼:“妹夫小心!”
王德均面对这索命一击,却异常冷静。他端住鸟铳,觑得真切,将春和师太狰狞面容套入铳口。左手拇指沉稳擦燃火折,点燃了铳尾的火绳。
就在拂尘将及王德均面门的一刹那,只听“砰”的一声,弹丸贯穿春和师太眉心。春和师太立时倒地,气绝身亡。
场中诸人见峨眉掌门眨眼间竟被一介书生用那古怪铁管杀了,不由惊恐道:“此乃何物?”惊恐目光投向了王德均手中的鸟铳。
“妖术!此乃邪魔妖术!”武当掌门玄清一声怒喝,一式武当绝学“八卦游魂掌”,凝着纯阳罡气,拍向王德均。
“休要伤人!”张焕喝道。
张焕离得近,情急之下挺剑刺向玄清。玄清以掌接剑,浑厚内力震断长剑,更伤其心脉,张焕倒地不起。
见张焕倒地,张嫣身形一晃,运起内力硬接玄清掌力,玄清被震退数步,张嫣岿然不动。
玄清暗惊:“这妖女,不愧天下第一,内力绵里藏针,竟是以柔制柔!”念及于此,玄清抖擞精神,欺身再上。张嫣美眸寒光暴涨,素手轻飘飘拍出,直印玄清肋下。
玄清万没料到张嫣身法快至如斯,仓促间急运武当“云手”卸力,脚下急退。然张嫣这一掌看似轻缓,实含沛然真力,轨迹玄奥。玄清连变七次身法,张嫣掌力如影随形。拆至第二十回合,张嫣玉掌穿透玄清守御,印在其右肩。玄清中掌踉跄十余步方站稳,口吐鲜红,沉声道:“贫道,败了。”
“承让。”
少林方丈释伪禅师目睹玄清道长落败,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要除魔卫道!”
言罢,释伪禅师使出“大慈大悲千叶手”,掌影重重,笼罩张嫣周身要害。张嫣身形飘忽,素手翻飞,或点或拂,将释伪掌风一一化解。她内力精纯,招式看似轻缓,实则后劲绵长。释伪禅师越斗越是心惊,只觉对方内力如渊似海,深不可测。堪堪斗到第十八招,张嫣身形微晃,闪过释伪禅师一记“韦陀献杵”,而后纤指疾点,点向释伪“膻中穴”。释伪回掌不及,只得急运内力护住心脉,硬受一指,登时气血翻涌,身受重伤。
“还有哪个不服?”张嫣冷笑道。
华山、昆仑、点苍、崆峒等人见武当、少林两大泰斗接连败北,心知单打独斗绝非张嫣之敌,更惧王德均手中那不知名的凶器。
岳鹏程厉声喝道:“邪魔外道,倚仗妖器!诸位同道,除恶务尽,并肩子上!”
其余几位掌门齐声应和,纷纷呼喝门下弟子:“众弟子听令!杀!踏平天香教!”
七大派上千弟子闻令,刀剑并举,呼喊着便要一拥而上。王德均见状,再次举起了鸟铳,射向了少林达摩院首座释悲禅师。
“砰”的一声,硝烟弥漫,释悲禅师前胸爆开一团血花,轰然倒地,顷刻毙命。冲在最前的七大派弟子骇然止步,那清脆又致命的铳声,那瞬间夺命的凶威,再次震慑了全场。
“妖……妖术!”
“此物……此物究竟是何邪法!”
王德均笑道:“此乃泰西鸟铳!血肉之躯,焉能抵挡?尔等若再不知死活,休怪我铳下无情!”
七大派众人相顾无言,眼中尽是恐惧与退缩。武当玄清道长强压伤势,恨声道:“好!好一个天香教!好一个泰西妖器!今日之耻,他日必报!我们走!”说罢,他率先转身离去。其余各派掌门也无心再战,纷纷带着门人弟子,抬着春和师太和释悲禅师的尸首,仓皇退走。
待七大派人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张焕才长舒一口气,对王德均与张嫣说道:“妹夫,嫣儿,多亏了你们。走,随我入内,摆酒压惊。”
总坛内堂,张焕命人摆上酒菜。酒过三巡,张焕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把紫竹戒尺,递给王德均,笑道:“慕白,拿着。”
王德均不明所以,恭敬接过:“姐姐,这是?”
张焕笑道:“嫣儿这孩子,自幼调皮捣蛋,不乖时,我就是用这把戒尺打她屁股。这把戒尺教给你了,日后她若任性胡闹,你便以此物管教她!”
张嫣闻言,俏脸飞红,娇嗔道:“姐姐……”她伸手一把将戒尺从王德均手中夺过,续言道:“这戒尺我要了。待我给夫君生下儿女,正好用来训育孩儿。”
张焕笑道:“好!好!当姐姐的,提前祝你们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张嫣收起戒尺,正色道:“姐姐,我和夫君马上就要动身,前往濠镜澳,还要远赴泰西。此行押运五十万匹丝绸,还请姐姐借我一百名得力弟子随行护卫。”
张焕颔首道:“嫣儿放心,一百名好手,明日便可点齐随你出发。慕白,你方才所用那火器,威力惊人。此番与西洋人贸易,能否为姐姐也换来一些?”
王德均应道:“小弟正有此意。毓秀山庄与天香教总坛,毗邻不过一里,唇齿相依。小弟愿换来三十二门佛郎机炮,十六门布置在毓秀山庄,十六门布置在天香教总坛。再换来二百把上好鸟铳,山庄留五十把,其余一百五十把尽数交予姐姐。此次随行的一百名弟子,十一名留在泰西,协助家父家母在泰西经营产业;另八十余名,待贸易归来,就留在毓秀山庄,小弟会挑选七名武功最高者充任近侍,再挑五十人佩戴鸟铳,令三十二人操持佛郎机炮,护卫山庄。”
张焕道:“好!慕白思虑周详。此去濠镜澳,再远赴泰西,路途万里,风波险恶,恐非一年半载可归吧?”
王德均肃然道:“姐姐明鉴。横渡重洋,往返泰西,加上置办产业,时间恐达数年之久。还请姐姐耐心等待,守好基业。”
张焕郑重道:“好!总坛有我,你们放心前去。务必保重!”
一月后,濠镜澳。
五十万匹上等江南丝绸,在西洋商人安东尼奥、贝尔纳多的见证下交割完毕。
“王先生,您的货物品质无可挑剔!按照约定,我已备好了五百万两白银,现在就可交付。”
王德均道:“安东尼奥先生,这笔交易我很满意。不过,我有个新的提议。这五百万两白银,请将其中四百万两兑换成黄金交付与我,我与你一同前往里斯本,在里斯本置办家业。剩余一百万两,待我随你的船队返回濠镜澳时,请你为我换成佛郎机炮三十二门、上好鸟铳二百把,以及足量的火药和铅子。如何?”
安东尼奥笑道:“王先生是爽快人!四百万两白银可兑换成四十万两黄金;火炮和火铳在欧罗巴并非稀罕物,这个价钱很公道。我答应你!那么,您和尊夫人以及令尊、令堂,是决定随我的船队返回里斯本了?”
“正是。”
安东尼奥热情道:“荣幸之至!我的船队明日启航。愿天主保佑我们一路顺风!”
大帆船劈波斩浪,横渡万里重洋。旅途艰辛漫长,张嫣于途中诞下一女,取名王天月。船队抵达佛郎机国都里斯本时,张嫣又生下次女,取名王天梦。
且说随行而来的王德均之父——王木山,在里斯本近郊购置了石堡一座、大片田庄、十间织坊,雇佣了众多匠仆。三十万两黄金被王木山封存于石堡密室之中,充做传家恒产。剩余九万七千余两黄金,王木山给了安东尼奥一千两,权做资助;给了贝尔纳多一千两,雇佣他留在里斯本,终身协助自己打理、经营田庄和织坊;又给了留在里斯本的十一名天香教弟子每人一千两,要她们一面努力通晓欧罗巴语言,一面管理匠仆;再留四千两,充做田庄、织坊生产经营之用;自己留五万两充做日常用度;其余三万两,则交给王德均,令其装船带回中原毓秀山庄花销。
这日,张嫣问道:“冤家,此处田庄丰美,远离中原那腌臜的法家秦制与儒家纲常,清净自在。我们何不随公婆留在此处?”
王德均笑道:“嫣儿,此处虽好,可为夫还要多赚中原的银钱。中原汉人愚昧,他们的银钱,咱们不赚,也早晚被朝廷盘剥。我们此番带回火炮火铳,足以震慑宵小。待我们返回中土,赚上几笔,积攒下十世也花用不尽的财富,那时再回里斯本,岂不更加安稳富足?”
张嫣柔声道:“冤家做主便是。”
随船归往中土途中,张嫣又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取名王天蕊。直至嘉靖二十二年,王德均、张嫣夫妇携三位幼女,率领着当年随行的天香教弟子回到姑苏。三万两黄金、三十二门精良佛郎机炮、二百把上好鸟铳以及堆积如山的火药、铅子,也伪装成杂货运至姑苏;三万两黄金封存在了毓秀山庄地库之中,佛郎机炮、鸟铳,则部署在毓秀山庄和天香教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