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张嫣复为王德均诞下一子,取名王天銮。自此,张嫣深居毓秀山庄内宅,一心侍奉夫君,抚育膝下四个儿女。
王德均怀抱幼子天銮,目光却投向了远处姑苏城喧嚣的市廛。他深知织造丝绸这淌着银水的行当,在“商居四民之末”的大明,终是悬于商人颈上之利刃,只待朝廷伸手攫取。与其坐待宰割,不若及早抽身。
于是,王德均吩咐侍女彩凤道:“备帖,请城南巨贾沈一石过府一叙。”
不过两日,沈一石便乘着青布小轿来到毓秀山庄。王德均开门见山道:“沈东家,王某有意将名下所有丝绸作坊连同熟手工匠,一并出让,不知沈东家可有心揽之?”
沈一石道:“王公子说笑了。谁不知贵府织坊乃江南翘楚?织机精良,织工手艺精湛,是淌着金水的聚宝盆,沈某岂敢奢望鲸吞此等基业?”
王德均道:“沈东家过谦。王某心意已决,只问东家愿否接手。价码,十二万两白银,一次付讫。”
“十二万两?”沈一石寻思道:“此数固然庞大,然若能接手王家在江浙二省的摊子,不出三五年便可偿本,嗣后之利更不可胜计。”念及于此,他对王德均笑道:“王公子如此爽快,沈某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只是……这数目委实不小,容沈某筹措几日。”
“自然。王某静候佳音。”
半月之后,十二万两足色纹银分装于数十口不起眼的樟木箱内,由沈一石遣来的心腹伙计押送,悄无声息地运进了毓秀山庄幽深的地窖。银货两讫,江南诸省王记绸缎庄的招幌便悄然换作了“沈记”。沈一石意气昂昂,踌躇满志,只道从此便可攀上那泼天的富贵。
王德均冷眼观此尘埃落定,他深知这泼天富贵下埋着雷霆万钧。果不其然,仅仅数月之后,江南织造局太监的仪仗便开进了杭州城,一纸带着内廷印信的文书送至沈府,沈一石名下所有织坊,无论规模大小,尽数被划归“江南织造局督办”,沈一石本人,则得了个“织造商人”的虚衔,实已沦为织造局搜刮江南民脂民膏的爪牙与替罪羊。沈一石往日脸上的精明与得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惶恐与焦灼,如履薄冰地应付着织造局太监越来越大的胃口和越来越频繁的摊派。王德均闻之,不过淡淡一句:“取祸之道也。”便不再理会。
王德均的心思,早已在更远的地方。那十二万两雪花银,在他手中如同活水,悄然分作三股。最大的一股,五万两,兑换成了五千两黄金,由最可靠的天香教弟子押运,悄然南下濠镜澳,交予西洋商人安东尼奥。王德均的亲笔信随银同至:“此黄金五千两,烦请兄长代为秘密营建船坞,招募可靠匠师,打造可远航泰西之坚船。一切务必谨慎,勿使大明官府察觉。”濠镜澳彼端,安东尼奥如约不负所托。王德均经张焕同意,派遣五十名弟子常驻濠镜奥,设立天香教濠镜奥分舵,负责与安东尼奥的接洽和日常运作。
第二股,三万两,则化作无数细流,由精干的天香教弟子携带,如蛛网般悄然撒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京师、金陵、扬州、杭州、开封、西安、成都、武昌……甚至塞北、西域、岭南,一座座看似寻常的客栈、药铺、茶肆、酒楼,在不起眼的街巷角落陆续开张。这些铺面的掌柜、伙计、乃至后厨帮佣,无一例外,皆是天香教中机敏可靠的弟子。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经营着柴米油盐的小本生意,簿录升斗之数、药草几钱、酒水几坛,然那泉流般的铜钱、碎银,被兑换成金元宝,而后运回毓秀山庄。与此同时,这些遍布天下的茶楼酒肆,还成为了王德均监视天下的眼线。
最后一股,四万两白银,则被王德均留在了与毓秀山庄隔山相望的天香教总坛,以充天香教日常用度和弟子薪饷。
毓秀山庄与天香教总坛,借着山势地利,实则一体相连,互为犄角。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那三十二门佛郎机炮,十六门炮口扼守着山庄各险要隘口,另十六门则架设在总坛制高之处;二百杆精良的鸟铳,五十杆配属山庄护卫,其余一百五十杆尽数武装了天香教精锐弟子。
岁月如毓秀山间溪流,淙淙而过,转眼已是嘉靖二十九年。王天月十二岁,身量初成,眉眼间已有了几分母亲张嫣的清丽,性子却很安静,常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王天梦十岁,活泼跳脱。王天蕊八岁,正是总角顽劣之时,整日里跟着二姐嬉闹。王天銮六岁,被母亲和三个姐姐呵护着,如同山庄里的小太阳。
毓秀山庄内院的书斋,窗明几净。张嫣端坐于上首,面前书案摊着《庄子•杨朱篇》以及从濠镜奥带来的西洋书籍。四个孩子坐于下首矮凳上,张嫣素手执笔,一笔一划地教着孩子们习字。她声音清越,讲解字义深入浅出。三个女儿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有王天銮,时而扭动身子,时而偷瞄窗外飞过的雀鸟,小手不安分地在纸上涂画。
张嫣瞥见,眉头微蹙,并未发作,只继续道:“下面,将昨日所习《杨朱篇》前八句,每人默写一遍。错一字,或字迹潦草难以辨认者……”
她话音未落,王天蕊已苦着脸小声嘟囔:“娘亲又要打屁股了……”
张嫣道:“蕊儿,你说什么?”
王天蕊忙道:“没……没什么,女儿这就默写。”
一炷香后,张嫣收了孩子们的默写。她拿起王天月的,微微颔首:“月儿尚可。”再看王天梦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梦儿甚好。”待拿起王天蕊的,脸色沉了下来:“蕊儿!”
王天蕊浑身一哆嗦,小脸煞白地站了起来。
张嫣声音冰冷:“习字如此潦草敷衍,自己看看,这写的可是人字?更有甚者,默写竟漏掉两句!去,趴到香妃榻上!”
王天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怯生生地伏在榻上。张嫣拿起紫竹戒尺,“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在王天蕊屁股上。王天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是几下戒尺落下,王天蕊的小屁股已然红肿。
张嫣放下戒尺,拿起王天銮那张涂鸦的纸,上面除了墨团,只歪歪扭扭写了几个不成形的字。她看向王天銮,小儿子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銮儿。”张嫣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带着几分无奈,“你又顽皮了。书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写,将来如何继承家业?”
王天銮奶声奶气的说:“娘亲,写字手酸……”
张嫣叹了口气,放下那张纸,目光却严厉地转向王天月和王天梦:“天月!天梦!尔等身为姐姐,弟弟年幼懵懂,不知勤学,尔等教导督促之责何在?竟任他如此懈怠?都给我趴下!”
王天月和王天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委屈和无奈,却不敢违拗,默默伏在榻上。戒尺再次扬起落下,“啪啪”的脆响伴随着压抑的抽泣声在书斋内回荡。屁股上传来的痛楚远不及心中的委屈——弟弟犯错,受责的总是她们。
习字课毕,便是练功时辰。山庄后园僻静处,张嫣负手而立,看着四个孩子演练天香教入门筑基的拳脚功夫。王天月、王天梦、王天蕊三人因方才受了责罚,心中戚戚,动作格外小心,一招一式力求精准到位,生怕再惹母亲不快。王天銮则不同,小胳膊小腿胡乱挥舞,自以为威风凛凛,实则破绽百出。
“銮儿!”张嫣蹙眉,“马步要沉!腰要稳!你这般轻浮,如何发力?”她走上前,亲自摆正王天銮的姿势,动作轻柔。王天銮被母亲扶着,觉得有趣,咯咯直笑。张嫣无奈摇头,转头对王天月三人道:“尔等三人,看着弟弟的架子!若他明日还站不稳这‘童子抱桩’,便是尔等督导不力,仔细尔等的皮肉!”三个女儿闻言,心头又是一紧,看向弟弟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小心和无奈。
山庄内小儿女习文练武,岁月看似静好。然千里之外的北疆,狼烟已起。
嘉靖二十九年夏秋之交,塞北草原霸主俺答汗,因屡次向大明求贡市不成,积怨已久,终于挥动倾族之兵,以数万控弦铁骑为前驱,裹挟着边镇因连年灾荒、粮饷克扣而活不下去的饥民流寇,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大明苦心经营多年的长城防线。警报一日数惊,以八百里加急飞传京师。
八月十四日,古北口烽火冲天。俺答大军破关而入,如入无人之境。蓟镇、昌平、怀柔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紫禁城。铁蹄滚滚南下,通州陷落,密云告急,京师屏障尽失。告急的文书在通政司堆积如山,恐慌如同瘟疫,在九重宫阙和京城的大街小巷蔓延。京营兵士羸弱,器械朽坏,仓促间调集的勤王兵马远在数百里外,鞭长莫及。
八月二十日,俺答前锋精骑已出现在北京城外,耀武扬威,掳掠京畿村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九鼎震动,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城门昼闭,九门戒严,一夕数惊。嘉靖皇帝朱厚熜终于无法再于西苑精舍中安坐修道了。
西苑,万寿宫精舍。嘉靖盘坐于云床之上,严嵩、徐阶、李本等一干重臣屏息垂手,侍立两侧。
只听嘉靖缓缓开口:“严阁老。”
“老臣在。”
“北虏何以至此?”
“陛下明鉴万里!此皆兵部失机!丁汝夔身为本兵,执掌天下戎政,御虏守土乃其本职!北虏猖獗,破关而入,兵锋直逼京畿,惊扰圣躬,动摇国本!此皆因丁汝夔预无备御之过,调度乖方,致使虏骑如入无人之境!臣身为首辅,未能及时察觉纠劾,亦有失察之罪!伏请陛下治罪!”严嵩这一番话,将罪责推得干干净净,更将矛头直指兵部尚书丁汝夔,字字如刀。
嘉靖道:“依阁老所言。丁汝夔,不堪其任。”
“陛下圣明!”
“着锦衣卫,即刻锁拿丁汝夔,下诏狱勘问。”嘉靖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决定了当朝二品大员的生死命运。
“臣遵旨!”
嘉靖闭眼说道:“内阁速拟章程,调兵勤王,退虏安民。去吧。”
“臣等告退!”众臣躬身退出精舍。严嵩刚走下丹墀,便见兵部尚书丁汝夔扑倒在自己跟前。
“阁老!阁老救命啊!”丁汝夔抓住严嵩的袍袖,说道:“下官……下官冤枉!虏骑骤至,边备废弛非一日之寒,仓促间如何抵挡?下官已竭力调兵……”
严嵩脸上瞬间堆起温和宽厚的笑容,温言安抚道:“丁公,丁公莫急!莫慌!老夫方才在陛下面前,已竭力为公剖白。眼下圣心震怒,些许委屈,丁公暂且忍耐。待虏情稍缓,老夫必当在御前再为丁公陈情!事尚有转圜之机,丁公切莫胡思乱想,安心在狱中等待数日便是。一切,自有老夫担待。”
丁汝夔看着严嵩那张温和诚恳的脸,绝望惶恐的心底竟真的生出一丝微弱的希冀。他涕泪横流,深深一揖:“全仗阁老保全!阁老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当夜,锦衣卫缇骑便闯入兵部衙门,将正在调拨军粮的丁汝夔锁拿,投入了北镇抚司诏狱。狱中阴冷潮湿,丁汝夔蜷缩在铺着薄薄稻草的石板上,心中反复咀嚼着严嵩那句“忍数日”、“事尚有可为”的承诺。他强打精神,对前来“探望”的严府心腹管家反复剖白忠心,言及边事艰难,军饷匮乏,将吏疲沓,非己一人之过,恳求阁老务必在圣上面前美言。他甚至在狱吏送来的供状上,也只言及自己“调度不力”、“有负圣恩”,对严嵩及整个内阁在军备废弛、粮饷克扣上的干系只字不提,只盼能换来严阁老的一线垂怜。
然而,严嵩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分量、且不会乱说话的替罪羊。
九月,在仇鸾等各路勤王兵马陆续抵达,俺答汗饱掠一番、见明军渐集后,果然如严嵩所料,开始徐徐退兵。京师解严,朝野上下惊魂稍定,嘉靖帝的震怒却并未平息。他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给惊扰的圣躬一个说法,更要挽回那几乎被踩在脚下的天威。
西苑精舍内,嘉靖帝看着严嵩呈上的奏本,上面罗列着丁汝夔“调度乖方”、“畏敌怯战”、“坐视虏骑蹂躏京畿”等数条大罪。他提起朱笔,在奏本上批下四个红字:“着即处决。”
十月初一,西市刑场,丁汝夔被拖上高台,台下黑压压挤满了噤若寒蝉的百姓。
监刑官宣读着圣旨道:“……罪员丁汝夔,御虏无方,调度失机,致使虏骑深入,震惊陵庙,荼毒京畿……罪大恶极,法不容诛!着即处斩,以儆效尤!钦此!”
丁汝夔听到“处斩”二字,骤然喊道:“严嵩!老贼!你误我!你害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刽子手面无表情地端起一碗浑浊的烈酒。丁汝夔挣扎着,口中兀自咒骂不休。烈酒兜头淋下,呛得他剧烈咳嗽。冰冷的鬼头刀高高扬起,在深秋惨淡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手起。
刀落。
一颗花白头颅滚落尘埃,双目圆睁,兀自带着滔天的怨毒与不甘。
再说那天香教中,教主张焕依王德均、张嫣之议,立意向崆峒、峨眉、点苍、华山、昆仑五派伏下暗桩。其所以不能安插耳目于武当、少林者,盖因教中门下皆系女弟子,而武当、少林二派向不收女徒,故无从措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