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只有几颗疏星挂在天际，勉强照亮废弃货运站的轮廓。生锈的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处的信号灯早已熄灭，只剩下风穿过空旷站台时，发出的呜咽般的回响。
苏寒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帆布包放在脚边，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叶青羽站在站台边缘，背对着他，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那些璀璨的光点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却照不亮他们脚下这条通往未知的路。
自傍晚从学校出来，他们就一直绕着小路穿行，避开了三个可能有监控的路口和两次巡逻的警车。叶青羽说，银甲卫虽然被打退，但“天枢营”的追踪符文能锁定半径十里内的气息，必须在午夜前彻底离开市区，否则很可能被围堵。
“拿着。”
叶青羽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羊皮地图，递了过来。地图边缘已经磨损，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和油墨混合的气味，显然有些年头了。
苏寒接过地图，借着微弱的星光展开。羊皮比他想象的大，摊开后几乎能铺满半个木箱。上面用朱砂和墨线绘制着复杂的路线，山脉、河流、城镇的标记清晰可见，中央用红笔圈着一个不规则的山谷形状，旁边写着三个字：落霞谷。
“从这里到落霞谷，直线距离一千二百公里，但实际要走一千七百里山路。”叶青羽的手指点在地图左下角的一个红点上，“我们现在在这儿，废弃货运站。往西北走，穿过邙山古道，避开青溪镇的监察者据点，再沿着渭水河逆流而上，就能进入秦岭地界。”
他的指尖划过一条蜿蜒的墨线：“秦岭深处有七十二个岔谷，落霞谷是最隐蔽的一个，入口被‘幻阵’笼罩，寻常人就算走到谷口，也只会看到一片乱石坡。”
“幻阵？”苏寒想起父母留下的青铜碎片，“是不是需要用那个‘虚’字碎片才能进去？”
“没错。”叶青羽点头，“落霞谷的入口有两尊青铜守卫，只认太虚阁的信物。你的半块碎片虽然不完整，但足够让你通过第一层守卫。”他顿了顿，指尖在“落霞谷”三个字周围敲了敲，“不过这谷里的路也不太平，标注‘△’的地方是妖兽出没的区域，‘□’是废弃的矿洞，可能有散修盘踞，尽量绕着走。”
苏寒凑近了些，借着星光仔细辨认。地图上果然散布着许多三角形和正方形的标记，尤其在靠近落霞谷的区域，标记密密麻麻，像一张潜伏着危险的网。
“太虚阁……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忍不住问。之前叶青羽只说那是隐世宗门，可从父母留下的碎片和银甲卫的追杀来看，这宗门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叶青羽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远处的铁轨上，像是在回忆什么：“三千年传承的老宗门，盘根错节，里面的水比你想象的深。有像你父母那样，只想安稳修炼的普通人；也有像张启明那样，野心勃勃的掌权者；还有些隐在暗处的老怪物，几百年来都没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他侧过头，看着苏寒：“你进去后，记住三个字——少说话。外门弟子就守外门的规矩，别打听内门的事，别掺和任何派系争斗，更别轻易暴露你的星魂。”
“为什么不能暴露星魂？”苏寒皱眉，“太虚阁不是能屏蔽天道监察吗？”
“屏蔽的是天道的感知，不是人的。”叶青羽的声音压低了些，“吞噬星魂在修真界是‘禁忌’，不仅因为天道忌讳，更因为它能吞噬一切能量——包括修士的灵力、法宝的器灵，甚至……修为。你想想，哪个修士敢让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苏寒的心沉了下去。他一直以为太虚阁是避难所，现在看来，那里或许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囚笼”。
“那……我父母在太虚阁，会不会也因为星魂的事……”
“不好说。”叶青羽打断他，语气很平淡，“但至少，那里有你想知道的答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递给苏寒，“这里面是三粒‘清灵丹’，能压制灵力波动，遇到修为比你高的人时服下，能暂时隐藏你的实力。还有一小袋压缩饼干和净水片，够你走三天的路。”
苏寒接过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清灵丹的药香透过油布渗出来，带着一种安心的草木气息。
“我们……不一起走吗？”苏寒忽然意识到，叶青羽一直在说“你”，而不是“我们”。
“我不能跟你一起进秦岭。”叶青羽的回答很直接，“银甲卫虽然被打退，但‘天枢营’的高阶监察者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我得往相反的方向走，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他看着苏寒惊讶的眼神，补充道：“你一个人走，目标小，不容易被盯上。我在明处吸引火力，你在暗处赶路，这是目前最安全的办法。”
苏寒攥紧了手里的地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这是最优解，却还是忍不住想起这几天来的相处——从废弃工厂的初次见面，到教他控制星魂，再到刚才击退银甲卫，叶青羽虽然总是冷冰冰的，却一次次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现在要分开走，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不好说。”叶青羽摇摇头，“也许你进了太虚阁，我还在外面周旋；也许等你找到你父母的线索时，我已经处理完追兵了。”他走到苏寒面前，从怀里抽出那根一直拄着的枯树枝——就是那根能化作剑气、斩断银甲卫锁链的枯枝。
树枝呈深褐色，表面布满沟壑，像老人手上的皱纹，顶端有个分叉，看起来和普通的柴火没什么区别。
叶青羽用两根手指捏住树枝中间，轻轻一折。
“咔嚓。”
枯枝应声而断，断裂处露出淡青色的木芯，隐隐有微光闪过，快得像错觉。
他把半截树枝递给苏寒：“拿着。”
苏寒接过树枝，入手比想象中沉，断口处的木芯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灵气波动，和他在沉灵石上感受到的气息有些相似。
“这是……”
“我修炼时用的‘剑材’，里面有我一缕气息。”叶青羽掂了掂手里的另一半树枝，“遇危险时，捏碎它，我或许能感知到。”他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苏寒注意到，他捏着树枝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你能感知到？那岂不是会暴露你的位置？”苏寒想起他“叛逆者”的身份，“这样太危险了。”
“危险总比你死在半路上强。”叶青羽把树枝塞进他手里，用力按了按，“记住，非到万不得已，别捏碎它。秦岭深处有‘空间乱流’，气息传递不了太远，不到生死关头，就算捏碎我也感应不到。”
苏寒握紧了半截枯枝，忽然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树枝。断裂处的淡青色木芯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他想起叶青羽用这根树枝斩断银甲卫锁链时的场景，那道淡金色的剑气……难道这树枝里藏着什么秘密？
“别瞎猜。”叶青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转身走向货运站的出口，“沿着铁轨往西北走，三公里外有个废弃的涵洞，穿过涵洞就是邙山古道的入口。我在那里放了一辆自行车，你骑着它走，能快些。”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到了落霞谷，找一个叫‘石老’的看守，报我的名字，他会给你安排外门的住处。记住，进了谷，一切都要靠自己，没人能护你一辈子。”
苏寒看着他的背影——黑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步伐稳健，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突然想起李老师在办公室说的话：“你不是一个人。”可此刻看着叶青羽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孤独或许才是常态。
“叶青羽前辈！”
苏寒忍不住喊了一声。
叶青羽停下脚步，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在星光中亮了亮：“还有事？”
“谢谢你。”苏寒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如果我能在太虚阁找到我父母的线索，会想办法告诉你的。”
叶青羽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虽然快得像错觉：“不必。你先顾好自己。”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融入了货运站外的黑暗中，像一滴水汇入了墨池，再也看不见了。
风依旧在站台间穿行，呜咽声里带着几分寂寥。苏寒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枯枝和羊皮地图。树枝的断口处，那丝淡青色的微光已经熄灭，只剩下冰凉的触感，像一块普通的木头。
但他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木头。
刚才树枝断裂的瞬间，他隐约看到一道极淡的金色影子，像一柄微型的剑，藏在木芯深处，随着树枝被折断，那道影子一半留在了他手里的半截树枝里，另一半跟着叶青羽走了。
剑魂……
这个词突然跳进脑海。他在叶青羽给的《基础吐纳诀》扉页上见过这个词，注解里说，高阶修士能将自身剑意融入器物，形成“剑魂”，器物也因此拥有灵性，甚至能自行护主。
难道这半截枯枝里，藏着叶青羽的一缕剑魂？
苏寒握紧树枝，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树皮。不管是不是剑魂，这都是他和叶青羽之间唯一的联系，是这趟凶险旅程里，一点微弱却真实的依仗。
他把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帆布包的夹层里，又将半截枯枝塞进贴身的口袋，紧贴着那半块青铜碎片。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背起帆布包，朝着叶青羽所说的涵洞方向走去。
月光洒在铁轨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他身后迅速缩短、消失。远处的城市灯火越来越模糊，而前方的邙山古道，像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巨蟒，正缓缓张开它的獠牙。
苏寒的脚步没有停。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妖兽盘踞，有多少散修潜伏，也不知道太虚阁里等待他的，是真相还是更深的迷雾。但他知道，父母留下的线索在那里，活下去的机会在那里，那些关于星魂、关于天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答案，或许都藏在那片被红笔圈住的“落霞谷”里。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山林的气息。苏寒抬头望了眼疏星点点的夜空，握紧了口袋里的半截枯枝，加快了脚步。
通往秦岭的路，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