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羽尘手忙脚乱地接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两颗琥珀色的麦芽糖,在晨光下亮晶晶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眼睛一亮,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立刻被这熟悉的甜味冲得无影无踪,笑嘻嘻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算你还有点良心,老古板师兄!”

玄清看着羽尘瞬间被糖收买的没出息样子,再看看羽砚那依旧没什么表情、却细心备好了糖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咳嗽两声掩饰。他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好了好了,都别贫嘴。今日早课到此,羽砚去整理昨日讲的那几卷《黄庭经》,羽尘……”他故意拉长了调子。

羽尘含着糖,立刻挺直腰板,一脸“保证完成任务”的乖巧。

“……去把藏经阁前廊下那堆晒了三天还没收的药材,分门别类收进药柜里。”玄清慢悠悠地说完。

羽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啊?师父!那么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干草根、枯树叶在向他招手。

“怎么?不愿意?”玄清斜睨着他,“还是想去后山挑水?”

羽尘立刻蔫了,肩膀垮下来,有气无力地拖长调子:“知——道——啦——”他磨磨蹭蹭地挪步,趁玄清转身走向大殿的工夫,飞快地朝羽砚做了个夸张的苦瓜脸,惹得羽砚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栖霞山的岁月在木鱼声、诵经声、剑风声和少年人的嬉笑打闹声中静静流淌。银杏树的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生。当初的两个小小襁褓,已在道观的晨钟暮鼓里,悄然长成了挺拔的青年。羽砚身姿愈发沉稳,如一株经年的青松;羽尘则如山中清泉,依旧跳跃灵动。不变的,是羽砚永远能在某个角落——道袍袖袋、经卷夹层、甚至练剑后擦汗的布巾里——变出哄师弟的小玩意儿:一颗糖,一块镇上买来的新奇点心,或是一只用草茎编得活灵活现的蚱蜢。

当然,羽尘层出不穷的“小把戏”也从未间断。

比如羽砚在灯下专注抄写经文时,笔尖会突然滴下一大滴浓墨,晕染开一大片工整的字迹。一抬头,羽尘正扒在窗框上,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皮囊水袋,笑得见牙不见眼。羽砚只是默默放下笔,叹口气,拿起布巾擦拭。

又或者羽砚刚洗净晾晒的道袍,会莫名其妙沾上几道可疑的、像是被某种小兽爪子挠过的泥印子。羽砚拿着衣服找到正躺在屋顶晒太阳的羽尘,羽尘会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指着墙角打盹的肥花猫:“师兄,肯定是阿花干的!它最近总爱往高处蹦!”羽砚看看道袍上那明显属于人类手指的泥痕,再看看一脸“真诚”的师弟,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重新打水。

每一次,羽尘恶作剧得逞后那得意又带着点小小忐忑的眼神,总会在羽砚沉默的注视下慢慢收敛。然后,羽砚便会像变戏法一样,摸出点甜的东西递过去。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就是消弭一切淘气的咒语,是维系他们之间某种独特平衡的砝码。

日子在平静中滑向那个特别的节点——他们的二十岁生辰。道观里添了几样素斋,玄清道长难得地温了一壶自酿的松子酒,气氛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夜色如墨,将道观温柔包裹。

羽砚结束晚课,回到自己简朴的厢房。窗棂半开,清冷的月光流淌进来,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银霜。桌上放着他惯用的粗陶茶盏,茶水在月光下漾着温润的光泽。他端起茶盏,凑近唇边。

就在这时,窗下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又因过度兴奋而明显变调的抽气声,像只偷油成功的老鼠。

羽砚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前奏的声响,他听了二十年。他眼睫微垂,遮住眼底一丝了然,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盏中微温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苦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猛烈地冲击着喉舌,霸道地直冲头顶!那苦味浓烈纯粹,带着某种植物根茎特有的土腥气,几乎让他眼前发黑——是上好的黄连根榨的汁液,而且分量十足!

羽砚端着空茶盏的手稳稳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次,将那足以让常人龇牙咧嘴、跳脚骂娘的极致苦味强行压了下去。他缓缓放下茶盏,陶盏底与木桌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向窗外那个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身影。

“出来吧,师弟。”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刚才喝下的只是一杯最寻常的白水。

窗根下静了一瞬,然后一个脑袋慢慢地、带着点不可置信的困惑,从窗沿下探了出来。羽尘的眼睛在月光下瞪得溜圆,像两枚惊愕的黑曜石,一眨不眨地盯着羽砚那张毫无异色的脸。他脸上那副等着看师兄出糗的得意劲儿彻底僵住,被一种“这怎么可能?”的茫然所取代。

“师……师兄?”羽尘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仿佛那可怕的苦味也沾到了自己舌头上,“你……你没事吧?”他甚至怀疑师兄的味觉是不是在某个练功的清晨突然离家出走了。

“无事。”羽砚淡淡地应道,目光扫过羽尘那张写满惊疑的脸,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他微微摇头,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早已料到的了然,“这次,糖没了。”

“糖……没了?”羽尘下意识地重复,像没听懂。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倏地投入他心湖,漾开一圈圈莫名的、从未有过的涟漪。没有责备,没有训斥,只有一句宣告般的“糖没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他心头一空,仿佛某种持续了二十年的、心照不宣的循环,在这一刻被突兀地画上了句点。

他翻窗而入,动作远不如平时利落,带着点心神不宁的滞涩,轻巧地落在屋内。月光清晰地映着他脸上残留的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收拾的茫然无措。他张了张嘴,想问“苦不苦”,又觉得这问题在师兄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面前显得无比愚蠢。

羽砚没再看他,只是走到墙边,拿起挂在墙上的那柄佩剑。剑鞘古朴,在月光下泛着沉静的幽光。他用布巾仔细地擦拭着剑柄,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房间里只剩下布巾摩擦皮革的细微声响,和羽尘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沉默让羽尘有些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发现,师兄的沉默也能像山一样压人。那些平日里惯用的插科打诨、撒娇耍赖,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眼神飘忽,最终落在了羽砚的床头。

那里,两块断裂的玉牌静静躺在月光里。青白色的玉质温润,断裂的茬口被摩挲得圆滑。羽砚的那块,被他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悬在床头。而自己的那块,则随意地塞在枕头下面,只露出一角。两块玉牌拼在一起,才能显出那笔力遒劲的“长生”二字。

“师兄……”羽尘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羽砚擦拭剑柄的动作未停,只是“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示意他在听。

羽尘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羽砚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冷的侧影。他脸上的茫然和嬉闹之色褪尽了,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郑重的神情,月光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

“师父总说,我们好好修行,能成仙的。”羽尘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夜里,“若……若真有那一天,我们真成了仙……”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问题,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

“成了仙,还能像现在这样……一起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