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苑的晨露还挂在阶前的兰草叶上,灵汐已从锦被中惊醒。雕花拔步床的帐幔绣着缠枝莲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可这精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青衿布裙映晨光,紫袍玉带束寒凉。

相对无言餐食冷,同檐犹隔楚河江。

她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来 —— 萧景泽决绝离去的背影,廊下清冷的月光,还有自己辗转反侧的无眠。

“姑娘醒了?” 春桃端着铜盆走进来,见她掀了帐子,笑着将水盆搁在妆台上,“将军一早就在前院议事了,让奴婢伺候您用早膳。”

灵汐点点头,目光扫过窗边的软榻。锦褥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那个烦躁辗转的人从未来过。她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起身换上了件半旧的藕荷色襦裙 —— 这是她从林府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衣物,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姑娘怎么穿这个?” 春桃皱起眉,“将军府的新衣还没上身呢。”

“穿着舒服。” 灵汐淡淡道。她还没习惯穿那些绫罗绸缎,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跟着春桃穿过回廊往膳厅去,沿途的丫鬟仆妇见了她,都恭敬地垂首行礼,一声声 “灵汐姑娘” 让她越发局促。这将军府太大,规矩太多,她像只误入孔雀群的麻雀,浑身不自在。

膳厅里,萧景泽已坐在主位上。他穿着件玄色暗纹锦袍,腰间系着玉带,长发用玉冠束起,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愈发轮廓分明。只是那紧抿的薄唇,依旧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将军。” 灵汐福了福身,在他对面的次位坐下。

萧景泽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襦裙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用银箸夹了块芙蓉糕。

膳桌上的菜式很丰盛,水晶虾饺、翡翠烧卖、桂花藕粉…… 都是她没见过的精致点心。灵汐拿起玉匙,小口小口地喝着燕窝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整个膳厅安静得只能听到碗筷轻碰的声音。灵汐能感觉到萧景泽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让她如芒在背。

“姑娘慢用,” 旁边伺候的丫鬟见灵汐吃得拘谨,轻声道,“将军今早心情好,您不必拘束。”

灵汐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就见萧景泽放下了银箸,用锦帕擦了擦嘴角:“撤了吧。”

丫鬟们赶紧上前收拾。萧景泽起身往外走,经过灵汐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却依旧没说一句话。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灵汐轻轻叹了口气。这人,真是比北疆的寒冰还冷。

“姑娘别往心里去,” 春桃安慰道,“将军就是这性子,对谁都淡淡的。昨儿夜里,将军还在书房忙到后半夜呢。”

灵汐愣了愣:“他没回房睡?”

“没有呢,” 春桃压低声音,“秦风说,将军在书房的软榻上对付了一夜。许是…… 许是怕吵着姑娘休息。”

灵汐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昨夜自己故意黏着他撒泼的模样,又想起他那句 “我有病,不能碰女人”,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是她太任性了,明知他身有怪病,还故意招惹他,害得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我知道了。” 灵汐的声音有些低沉。或许,她真的该离他远点,少给他添麻烦。

吃过早膳,灵汐打算回教坊司取些自己的东西 —— 主要是母亲留下的几本乐谱,那是她唯一的念想。她刚走到西苑门口,就见萧景泽带着秦风等几个护卫正要出门。

晨光洒在萧景泽身上,给他玄色的锦袍镀上了一层金边。他身量颀长,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运筹帷幄的气势,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他的气场冻结了。

灵汐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萧景泽瞥见了。

“你要去哪?”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回将军,” 灵汐福了福身,“奴家想去教坊司取些东西。”

萧景泽的眉头皱了皱:“教坊司?那种地方,以后少去。”

“可是……”

“想要什么,让秦风去取便是。” 萧景泽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灵汐还想争辩,可看着他冷峻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是。”

萧景泽没再理她,转身往府外走。灵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这是关心她,还是觉得她去教坊司会丢将军府的脸?

“姑娘,将军也是为您好。” 春桃在一旁劝道,“教坊司鱼龙混杂,您现在身份不同了,确实不宜再去。”

灵汐点点头,正想回西苑,却见萧景泽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

千金掷买绮罗新,强将华服裹素心。

布衣原不喜金银,长安市上风波生。

谁解其中傲与真?

“你就穿这个出门?”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件半旧的襦裙上,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弃。

灵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虽不华丽,却干净整洁:“奴家觉得挺好的。”

“挺好?” 萧景泽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现在是将军府的人,穿成这样出去,是想让人笑话我萧景泽苛待妾室?”

灵汐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萧景泽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对秦风吩咐道:“备车,先去西市。”

“是。”

“你也跟着。” 萧景泽看向灵汐,语气依旧冰冷。

灵汐懵了:“奴家…… 奴家不去了吧。”

“让你去你就去。” 萧景泽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灵汐没办法,只好跟着上了马车。车厢里,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说话。灵汐偷偷打量着萧景泽,见他闭目养神,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柔和了些,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

她想起春桃说的,他昨夜在书房忙到后半夜,心里的愧疚又深了几分。或许,她真的该对他好点?

“将军,” 灵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昨夜…… 是奴家不对,不该惹您生气。”

萧景泽睁开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就好。”

“那您的病……” 灵汐小心翼翼地问,“没碍事吧?”

萧景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别过脸看向窗外:“无妨。”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剑拔弩张。

马车很快到了西市。西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灵汐撩开车帘,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眼睛都亮了 —— 她在教坊司时,很少有机会来西市。

萧景泽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又恢复了冷峻:“下车。”

灵汐跟着他下了马车,才发现他们站在一家绸缎庄门口。店铺的招牌上写着 “锦绣阁” 三个大字,笔力遒劲,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将军,您怎么带奴家来这儿?” 灵汐疑惑道。

“给你买几身像样的衣服。” 萧景泽说着,迈步走了进去。

锦绣阁的掌柜见萧景泽进来,赶紧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不必多礼,” 萧景泽淡淡道,“给她挑几身合适的衣裳。”

掌柜这才注意到萧景泽身后的灵汐,见她穿着朴素,却气度不凡,赶紧笑着说:“这位姑娘好福气。姑娘请随我来,我们这儿刚到了一批江南的新料子,保证合您心意。”

灵汐被掌柜引着往里走,看着满屋子琳琅满目的绸缎和成衣,眼睛都看花了。这里的一件衣服,怕是抵得上她在教坊司半年的月钱。

“将军,我们还是回去吧,” 灵汐拉了拉萧景泽的衣袖,小声道,“我不缺衣服。”

萧景泽嫌恶地甩开她的手,仿佛她的触碰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你挑你就挑,哪来那么多废话?”

灵汐被他甩得一个趔趄,心里的那点愧疚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她不过是好心替他省钱,他用得着这么凶吗?

“我不挑,” 灵汐的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道,“这些衣服太贵重,我穿不起。”

“穿不起?” 萧景泽挑眉,“你是我萧景泽的人,还有什么穿不起的?”

他转头对掌柜说:“把她能穿的尺码,每种料子、每种款式都各挑三套,包起来。”

掌柜的眼睛都亮了,连忙应道:“是是是,将军放心,小的一定挑最好的!”

“将军!” 灵汐急了,“你这是干什么?太浪费了!”

“浪费?” 萧景泽冷笑一声,“我萧景泽还没穷到要靠节省几件衣服过日子的地步。你是嫌这些衣服配不上你,还是觉得我将军府拿不出这点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了。” 萧景泽打断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灵汐看着他霸道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这人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她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萧景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掌柜的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就挑好了十几套衣服,让伙计打包好。萧景泽让秦风付了钱,又对灵汐说:“还有首饰,一并买了。”

“不要!” 灵汐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要首饰!”

开玩笑,再让他这么买下去,怕是半个西市都要被他包下来了。

萧景泽见她态度坚决,也没再勉强,只是淡淡地说:“走吧。”

灵汐跟着他走出锦绣阁,看着伙计们搬着十几个大箱子往马车上装,心里既无奈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个萧景泽,真是个怪人。明明对她冷言冷语,却又肯花重金给她买衣服……

“将军,我们现在去哪?” 灵汐闷闷地问。

“回府。” 萧景泽的语气依旧冰冷,“下午还要整理书稿。”

灵汐点点头,没再说话。马车缓缓驶离西市,灵汐撩开车帘,看着外面渐渐远去的繁华,心里忽然有些迷茫。她和萧景泽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回到将军府,灵汐看着堆在西苑客厅里的十几个箱子,只觉得头大。春桃和几个丫鬟正兴奋地拆箱子,一件件精美的衣裳被拿出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芸窗日暖墨痕香,校稿凝眸各自忙。

宿隙渐随书页展,一丝暖意入心房。

“姑娘,这件烟霞色的襦裙真好看,衬得您肤色更白了。” 春桃拿起一件绣着海棠花的襦裙,笑着说。

灵汐敷衍地笑了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这些衣服再漂亮,也不是她想要的。

“姑娘,您怎么了?” 春桃看出她心情不好,担忧地问,“是不是还在生将军的气?”

“没有。” 灵汐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太浪费了。”

“将军也是一片好意嘛。” 春桃劝道,“您现在是将军府的人,总不能再穿以前的旧衣服了。再说,将军肯为您花钱,说明心里还是有您的。”

“心里有我?” 灵汐自嘲地笑了笑,“他不过是怕我穿得太寒酸,丢了他的脸罢了。”

春桃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秦风走了进来:“灵汐姑娘,将军让您去书房。”

“知道了。” 灵汐点点头,起身往书房走去。

萧景泽的书房依旧弥漫着墨香。他正坐在书桌前看兵书,见灵汐进来,头也没抬:“坐吧。”

灵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桌上摊开的《北疆志》,小声道:“将军,我们现在开始整理吗?”

“嗯。” 萧景泽放下兵书,拿起一本手稿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把里面的错字和不通顺的地方标出来。”

“是。” 灵汐接过手稿,认真地看了起来。

手稿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正是萧景泽的笔迹。上面记载的是北疆的风土人情,文字朴实却生动,让她仿佛身临其境。

两人静静地坐着,一个看书,一个校稿,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有种莫名的和谐。

灵汐偶尔抬头,会看到萧景泽专注的侧脸,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竟让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她心里忽然一动,赶紧低下头,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这里,” 萧景泽忽然指着手稿上的一句话,“‘突厥人善骑射,好饮马奶酒’,应该是‘喜饮’,不是‘好饮’。”

“哦,是。” 灵汐赶紧标出来,脸颊有些发烫。

就这样,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灵汐放下手稿,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才发现萧景泽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靠在椅背上,眉头微蹙,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色,竟有种脆弱的美感。

灵汐看着他,心里忽然软了下来。她轻轻起身,想给他披上件外衣,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她忘了,他不能碰女人。

她只好作罢,重新坐回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冷漠、霸道,却又有着不为人知的脆弱。他的病,他的孤独,都让她莫名地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萧景泽醒了。他睁开眼,看到灵汐正看着他,眼神有些慌乱,赶紧移开视线:“我睡着了?”

“嗯。” 灵汐点点头,“将军太累了,该歇歇了。”

萧景泽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可他却像是没察觉。

“下午不用来了,” 萧景泽忽然说,“你回去休息吧。”

“是。” 灵汐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将军,那些衣服…… 谢谢你。”

萧景泽的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下去吧。”

灵汐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书房。她知道,萧景泽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在意的吧。

回到西苑,春桃正拿着一件藕荷色的襦裙比划:“姑娘,这件真好看,您试试?”

灵汐看着那件襦裙,上面绣着精致的兰草花纹,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摸起来顺滑柔软。她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换上新衣服,灵汐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些陌生。这件襦裙很合身,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肤色也更白皙了。

“姑娘真好看。” 春桃由衷地赞叹道。

灵汐笑了笑,心里却想着萧景泽。他看到自己穿新衣服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呢?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姑娘,莫小姐来了,老夫人让您过去陪陪。”

蝶影翩跹入府门,花阴深处暗潮生。

应知此去风波恶,颦蹙娥眉意难平。

灵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莫婉娘?她怎么又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春桃说:“走吧。” 该来的,总会来的。

灵汐不知道,在她离开后,萧景泽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北疆志》,指节泛白。他的心里,正掀起一场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风暴。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个穿着他买的新衣服,却要去见别的女人的灵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