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的伙计们将十几箱衣物搬进西苑时,春桃正踮着脚往院子里望。灵汐刚从书房回来,见廊下堆着小山似的木箱,不由得咋舌 —— 萧景泽这手笔,怕是把半个绸缎庄都搬来了。
云锦裁成霞色裙,金线绣出牡丹魂。
素心犹怯绮罗纹,初试新妆却似囚。
“姑娘快来看!” 春桃已经拆开了最上面的箱子,拎出件烟霞色的襦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在阳光下泛着流光,“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呢,听说一两银子才得一尺!”
灵汐伸手摸了摸,云锦触感丝滑,绣线细密,确是难得的好物。可这般华贵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总觉得别扭。她从林府带来的旧衣虽朴素,却裹着自在。
“先收起来吧。” 她转身想走,却被春桃拉住。
“姑娘试试嘛,” 春桃把襦裙往她身上比,“老夫人说下午要去曲江池畔的流杯亭赴宴,正好穿新衣裳去。”
灵汐拗不过她,只好接过襦裙进了内室。铜镜里的少女换上烟霞色云锦,肤色被衬得愈发莹白,裙摆垂落如流云,走动时金线绣的牡丹仿佛活了过来。她抬手拨了拨鬓边,忽然想起萧景泽今早看她旧衣时蹙起的眉头,脸颊微微发烫。
“真好看!” 春桃拍手笑道,“奴婢再给姑娘梳个飞天髻,配上将军送的赤金点翠步摇,保管压过平康坊所有花魁!”
灵汐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却没再拒绝。当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时,她忽然觉得,或许偶尔穿一次华服,也不算太坏。
正梳妆着,秦风来了。他站在廊下,目光不经意扫过内室门口,看到灵汐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喉结动了动:“将军说,酉时在府门外候着,陪老夫人去流杯亭。”
“知道了。” 灵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糯。
秦风拱手退下,走到月亮门时忍不住回头。晨光穿过雕花窗棂,给屏风上的倩影镀了层金边,步摇叮当声顺着风飘出来,竟让他想起去年上元节看过的皮影戏 —— 那戏里的嫦娥,大约就是这般模样吧。
流杯亭在曲江池西岸,临水而建,朱红梁柱映着碧波,正是长安仕女宴饮的好去处。灵汐跟着穆氏下车时,岸边早已停满了马车,香风阵阵,环佩叮当。
曲江池畔宴流杯,香风暗卷是非来。
狭路相逢意气争,旧怨新仇一并开。
“那不是萧老夫人吗?”
“旁边的姑娘是谁?瞧着面生。”
“听说是将军新纳的妾室,教坊司出来的呢……”
窃窃私语顺着风钻进灵汐耳朵,她下意识地往穆氏身后躲了躲。穆氏却攥紧她的手,笑着跟相熟的夫人们打招呼:“这是灵汐,景泽新纳的,性子腼腆。”
夫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有好奇,有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打量。灵汐垂下眼帘,指尖掐着裙角 —— 原来穿再华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教坊司舞姬的底色。
正不自在时,一道尖利的女声插了进来:“哟,这不是灵汐妹妹吗?几日不见,竟攀了高枝。”
灵汐抬头,心脏猛地一缩。林雨穿着件水红色绫罗裙,正挽着裴文轩的胳膊站在面前,鬓边金步摇晃得人眼晕。她身后的韩氏虽没说话,嘴角的嘲讽却藏不住。
穆氏皱了皱眉:“这位是?”
“回老夫人,” 林雨福了福身,语气甜腻却带刺,“奴家是灵汐妹妹的姐姐林雨,家父是西市绸缎商林有才。前几日妹妹还在府里,不知怎的突然就……”
这话明着是解释,实则在暗示灵汐忘恩负义,攀附权贵。灵汐的脸瞬间涨红,刚想辩解,就被裴文轩拉住。
“雨儿别乱说,” 裴文轩的目光落在灵汐身上,带着点复杂,“灵汐姑娘既已入将军府,便是我们高攀了。”
“文轩哥哥就是心善。” 林雨娇嗔着倚在他肩头,眼角却剜了灵汐一眼,“妹妹如今是将军府的人,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些商贾人家了。”
周围的夫人小姐们窃笑起来,目光像针似的扎在灵汐身上。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 这些人哪里是来赴宴,分明是来看她笑话的。
穆氏何等精明,早已看穿其中关节。她拍了拍灵汐的手,对林雨笑道:“灵汐性子纯良,怕是有什么误会。倒是林小姐,穿着打扮瞧着不俗,只是这步摇……” 她指了指林雨鬓边,“样式旧了些,不如改日来府里,老身送你几支新的。”
一句话既打了林雨的脸,又抬了灵汐的身份。林雨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讪讪地闭了嘴。
灵汐感激地看了穆氏一眼,却没放松警惕。她知道,林雨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刚走到流杯亭畔,林雨就寻了个由头拉住她:“妹妹借一步说话。”
裴文轩想跟过来,却被林雨瞪回去:“我们姐妹说悄悄话,你跟着做什么?”
僻静的柳树下,林雨甩开灵汐的手,眼神淬了毒似的:“说!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勾上萧将军的?是不是又像当年勾引文轩哥哥那样,用了见不得人的法子?”
“我没有!” 灵汐气得发抖,“我与将军是明媒正娶,不像你,靠抢别人的心上人过活!”
“抢?” 林雨冷笑,“文轩哥哥从来就没喜欢你过!你一个私生女,也配肖想裴家公子?要不是看在你娘当年救过我爹,你早该在教坊司被人糟蹋死了!”
这话像刀子似的扎进灵汐心窝。她最恨别人提她私生女的身份,更恨别人辱她早逝的娘。
尖言利语如刀割,旧恨新仇涌心窝。
忍无可忍红颜怒,瘦骨犹存不屈魂。
“你闭嘴!” 她扬手就要打,却被林雨抓住手腕。
“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了?” 林雨用力甩开她,“我告诉你林灵汐,别以为进了将军府就能耀武扬威。萧将军是什么人物?不过是玩玩你罢了,等新鲜劲过了,照样把你扔回教坊司!”
灵汐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柳树上。她看着林雨得意的嘴脸,忽然笑了:“我便是被扔回去,也比你强。靠算计得来的姻缘,终究是镜花水月。”
“你找死!” 林雨被戳中痛处,抓起地上的石子就往灵汐脸上砸。
灵汐偏头躲开,石子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砸在身后的柳树上。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护卫整齐的脚步声。
林雨的动作僵住了。
灵汐回头,心脏骤然停跳 —— 萧景泽正勒马站在不远处,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她们。他身后跟着秦风等十几个护卫,气势凛然,吓得周围的丫鬟仆妇都跪了一地。
铁甲将军怒目嗔,披风猎猎卷风尘。
莫言冷面无柔情,护花偏为薄命人。
“将军……” 林雨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
萧景泽没看她,径直下马走到灵汐面前。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眉头蹙起:“怎么回事?”
灵汐咬着唇没说话。在他面前跟林雨争执,倒像是在告状。
“是…… 是奴家与妹妹说笑,不小心撞到了树……” 林雨慌忙解释,声音都变了调。
萧景泽的目光转向林雨,眼神冷得能冻死人:“本将军的人,也是你能说笑的?”
林雨 “噗通” 一声跪了下来:“将军饶命!奴家再也不敢了!”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谁不知道镇国大将军萧景泽最厌女色,今日竟为了个妾室动怒?
萧景泽没理她,对秦风说:“送林小姐回府,告诉林有才,管好自己的女儿。”
“是!” 秦风挥手,立刻有两个护卫上前架起瘫软的林雨。
林雨哭喊着被拖走,路过裴文轩身边时,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 这个男人,在她被欺负时竟连屁都不敢放!
萧景泽的目光重新落在灵汐身上,见她还捂着后腰,语气不自觉放软:“伤着了?”
“没有。” 灵汐摇摇头,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他刚才那句 “本将军的人”,让她心头莫名一热。
“走吧。” 他转身往流杯亭走,脚步却刻意放慢了些,正好能让灵汐跟上。
阳光穿过柳叶洒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灵汐看着萧景泽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穿这身云锦襦裙,似乎也没那么别扭了。
流杯亭里的宴饮因这场风波安静了不少。穆氏拉着灵汐坐在身边,看她的眼神愈发满意 —— 这丫头虽出身低微,却有股子韧劲,配景泽正好。
萧景泽坐在主位,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只用银箸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可灵汐总觉得,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搔着心尖。
“景泽,” 穆氏给灵汐夹了块莲子羹,“你看灵汐这孩子,是不是该给个名分了?总叫‘姑娘’,不像样。”
萧景泽抬眸:“母亲做主便是。”
“那就叫‘良娣’吧,” 穆氏笑道,“虽不是正妻,却也有份例,府里的人不敢怠慢。”
灵汐赶紧起身道谢,脸颊发烫。她知道,这是穆氏在给她撑腰。
旁边的夫人们见状,纷纷起身道贺,刚才的鄙夷早已换成了谄媚。灵汐应付着,心里却乱糟糟的 —— 她和萧景泽明明是契约关系,怎么越来越像真夫妻了?
宴饮过半,萧景泽被几位老将军叫去议事。灵汐趁机溜到池边透气,却撞见了等在那里的裴文轩。
“灵汐。” 裴文轩的声音带着歉意,“方才…… 对不起。”
“不必。” 灵汐别过脸,“裴公子与林小姐情投意合,自然该护着她。”
“我不是……” 裴文轩急道,“我是怕林雨闹起来,让你在将军面前难做。”
灵汐冷笑:“所以就看着她欺负我?”
裴文轩语塞,半晌才道:“你…… 还好吗?将军他…… 待你好吗?”
“很好。” 灵汐挺直脊梁,“将军待我,比某些只会空口说白话的人好百倍。”
她说完就要走,却被裴文轩拉住手腕:“灵汐,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放手!” 灵汐用力甩开他,“裴公子请自重,我已是将军府的人!”
两人拉扯间,萧景泽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的脸色比曲江的池水还要冷,目光落在裴文轩抓着灵汐的手上,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旧爱纠缠意难平,新欢怒目似含冰。
情场从来多狭路,一步踏错满盘惊。
“裴公子。” 萧景泽的声音像淬了冰,“我萧景泽的人,你也敢碰?”
裴文轩吓得赶紧松手,脸色惨白:“将军误会了,我只是……”
“滚。” 萧景泽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裴文轩哪里还敢多言,仓皇地跑了。灵汐看着萧景泽紧绷的侧脸,心脏怦怦直跳 —— 他生气了?是因为裴文轩碰了她吗?
“跟我来。” 萧景泽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带着风。
灵汐赶紧跟上,一路走到僻静的假山后。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扫过她的裙角,带着龙涎香的气息将她包裹。
“他拉你手,你为何不躲?”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躲了……” 灵汐被他逼得后退,后腰抵住冰冷的石壁。
“躲得不够快!” 萧景泽的手撑在她耳边的石壁上,形成一个圈,将她困在怀里。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带着酒气和怒意,“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没有!” 灵汐仰头看他,眼眶泛红,“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那你喜欢谁?” 萧景泽的目光灼灼,像要钻进她的灵魂深处,“喜欢我吗?”
假山暗影藏情愫,一语惊破女儿魂。
心跳如擂面飞霞,情丝暗结不由人。
灵汐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惊雷劈中。他…… 他在说什么?
夕阳的金辉穿过假山缝隙,落在萧景泽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眼神不再冰冷,而是藏着汹涌的暗流,像北疆雪夜里即将爆发的雪崩。
灵汐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能看到他眼底那个小小的、慌乱的自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穆氏的呼唤:“景泽?灵汐?”
萧景泽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似的收回手,后退一步。他的耳根泛红,眼神躲闪,竟有些狼狈。
“我们回去吧。” 他率先转身,步伐有些仓促。
灵汐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刚才那一刻的悸动还没散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不知道,萧景泽走到拐角处时,也停了脚步。他抬手按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上,低声咒骂了一句 —— 刚才差点就失控了。
这该死的女人,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竟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态。
曲江的暮色渐渐浓了,流杯亭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水面碎金般的波光。灵汐坐在马车上,偷偷看着身边闭目养神的萧景泽,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她不知道这场契约婚姻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萧景泽那句 “喜欢我吗” 是不是一时冲动。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湖,已经被这个冷峻霸道的男人彻底搅乱了。
而萧景泽靠在车壁上,看似平静,指尖却微微颤抖。他想起刚才在假山后,灵汐泛红的眼眶和慌乱的眼神,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或许,这场始于契约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而他,似乎并不讨厌这种偏离。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驶向沉沉夜色中的将军府。车窗外,长安的灯火如星河璀璨,映照着两个悄然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