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
对锈带7号的居民来说，一个小时可以拆解半个动力炉，可以喝掉三瓶劣质的合成酒精，也可以在无尽的争吵和麻木中，让生命再枯萎掉一部分。
但对现在的林诺来说，这一个小时，是天堂与地狱的岔路口，是过去与未来的分割线。
赤月离开后，那个小小的“罐头”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那件红色的风衣虽然被带走了，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霸道又好闻的香气，与房间里根深蒂固的机油味和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烦意乱的芬芳。
林诺坐在那张破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劣质的蜡像。
他的脑海中，两个世界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战争。
一个世界是暖黄色的。那里有“老齐万能维修”店里昏黄的灯光，有齐晓冉沾着油污的、明亮的笑脸，有那盒热气腾腾的炖肉。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未来的每一天：天亮，去垃圾山寻宝；傍晚，去老齐店里卖掉零件，顺便帮点小忙，换一顿真正的晚餐和几句温暖的闲聊；深夜，回到自己的罐头里，对着设计图修修补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会攒够钱，盘下隔壁那个更小的铺子，然后是老齐的铺子。他会成为这条巷子里最厉害的修理师，也许某一天，他终于能鼓起勇气，问齐晓冉……
这是一个多么安全、多么确定的未来。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就像他拆解过的任何一台机器，虽然布满铁锈，但构造清晰，逻辑分明。
这是他的王国。一个由废铜烂铁和卑微梦想构筑起来的、小小的王国。而他，是这里唯一的、孤独的王。
另一个世界，则是深邃的、望不到边际的黑色，点缀着冰冷又璀璨的星光。那里有赤月那样的“怪物”，有被称作“天启种”的、只存在于神话里的东西，有需要用生命去战斗的“宿命”。那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是混乱的，是危险的。
去那里，等于将自己的人生代码彻底清空，然后加载一个全新的、充满了BUG和致命错误的操作系统。
“生来就没有平凡度日的权利……”
赤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不幸只是运气不好，生错了地方。但如果……如果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程序呢？他那份对机械超乎常人的直觉，他偶尔会做到的、关于星辰坠落的噩梦，难道都只是巧合？
他低头，看着那套黑色的制服。
“留在这里，直到和这颗星球一起变成宇宙尘埃……”
他看了一眼窗外。橘红色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疲惫，那么没有生气。他忽然意识到，他所珍视的那个“安全”的王国，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它就像一座用沙子堆起来的城堡，任何一个浪头打过来，都会瞬间分崩离析。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追求安稳，但内心最深处，那份不甘与孤独，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他渴望被看到，渴望被理解，渴望……能亲手触摸到那些真正的、而不是教科书插图里的星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时钟显示还剩下十五分钟时，林诺站了起来。
他做出了决定。
他脱下自己那身满是补丁的工装服，郑重地叠好，放在床脚，像是在告别过去的自己。然后，他拿起了那套黑色的天穹学院制服。
衣服的面料比他想象的还要光滑、坚韧。穿在身上，感觉有些空荡荡的，并不合身。他那瘦削的肩膀，似乎还撑不起这身制服所代表的沉重意义。他走到那面唯一能照出模糊人影的、用飞船舷窗改造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还是那个瘦弱、苍白、眼神怯懦的少年。但那身纯黑的制服，以及胸口那枚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星辰，却赋予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气质。
他不像个战士，更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但他知道，他没有回头路了。
他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他称之为“家”的罐头。他从工作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绒布包裹着的东西。打开绒布，里面是一只用上百个细小零件拼装而成的、巴掌大的机械蜂鸟。这是他的秘密，是他用无数个夜晚，用最珍贵的零件一点点拼凑出来的、毫无“价值”的艺术品。它的翅膀可以振动，眼睛是两颗微小的蓝色LED灯。
这是他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创造”。
他没有太多东西可以收拾，他所有的家当，就是一个工具包。他背上包，将那只机械蜂鸟和剩下的半盒炖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另一个袋子里，走出了门。
他没有去赤月飞船的方向，而是绕到了“老齐万能维修”的后门。店铺已经打烊，卷帘门紧闭。
他蹲下身，将那个装着蜂鸟和炖肉的袋子，轻轻放在门口。他想写张纸条，但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纸笔。最终，他只是从工具包里，拿出了另一根今天才换来三百五十信用点的A级“零点同步导线”，盘成一个圈，压在了袋子上。
懂行的人，会明白这根导线的价值。他希望齐叔能明白，这是他能拿出的、最昂贵的“谢礼”。
至于齐晓冉……他希望她看到那只蜂鸟时，能明白，那个只会修理东西的孤僻小子，也曾试着去创造过一点点……美好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卷帘门，仿佛要将它刻进记忆里。
然后，他转身，走向了那艘停在空地上的、如同一团燃烧火焰的红色穿梭机，再也没有回头。
当他走到穿梭机前时，发现赤月正靠在机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没有看时间，但林诺知道，一个小时，分秒不差。
“我还以为你至少要让我多等五分钟。”赤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那身空荡荡的制服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嗯，穿上这身衣服，总算从‘可回收垃圾’升级到‘待分类垃圾’了。有进步。”
林诺没有被她的毒舌激怒。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她时，没有立刻低下头。他只是抬起眼，迎着她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吧。”赤月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垃圾王的退位仪式结束了。现在，该去见识一下你的新领土了。”
林诺默默地跟着她走上舷梯，踏入了那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光明之中。
当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时，飞船平稳地、悄无声息地升空。他透过舷窗，最后一次俯瞰这颗生他养他的星球。那些连绵的垃圾山、橘红色的天空、迷宫般的巷道……一切都在迅速变小，变得模糊。
他看到“扳手巷”亮着的那盏温暖的灯，也越来越远，最终，和其他的灯火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攫住了他，让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就在这时，穿梭机猛地加速，冲破了厚重的雾霾。
刹那间，所有的橘红色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纯粹的、令人心醉的黑暗。在那片黑暗的天鹅绒上，亿万颗星辰，如碎钻般闪耀着永恒的光芒。它们不再是遥远的、模糊的光点，而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靠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冰冷而璀璨的实体。
林诺看得呆住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灯光加起来，都不及眼前这片星海的亿万分之一。
“系好安全带，小弟弟。”驾驶座上的赤月，脸上带着兴奋而狂热的笑容，她的眼眸里，映着整片璀璨的星河。
“新手教程，到此结束。”
她猛地一推操控杆，飞船化作一道红色的闪电，冲向了那片深邃的星海。
“欢迎来到……真正的游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