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奴才!!”
柳嬷嬷那声淬了毒的厉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陈小安混沌的意识。额角的血混着冷汗糊住右眼,左眼视野里,柳嬷嬷那张惨白圆脸上扭曲的震怒和杀意,与那两个深青色宫服太监腰间悬挂的、刻着狰狞兽首和冰冷“东厂”二字的腰牌,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图景。
东厂!活阎王殿!
剧痛、眩晕、血腥味、以及那瞬间将他淹没的、比莲池水更冰冷的绝望,让陈小安眼前一黑,几乎彻底失去知觉。他压在贵人身上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弹开,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沉重得动弹不得。
“放肆!!”一声更加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斥响起,却是冲着柳嬷嬷!
开口的是那两个东厂番子中为首的一个。此人身材中等,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刀片,此刻正冷冷地扫过柳嬷嬷,那目光中的威压让柳嬷嬷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僵住,涌上一种近乎恐惧的煞白。
“惊扰贵人,已是死罪!尔等还敢在此喧哗?!”东厂番子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陈小安和被他护在身下的黄衣女子身上,那冰冷的审视中,瞬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疑惑?
此时,被陈小安护在身下的黄衣女子——郑贵妃(陈小安此刻才从这惊心动魄的称呼中确认了她的身份)——终于从巨大的惊吓和撞击的眩晕中缓过一丝神。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色依旧苍白如雪,沾着泥污和草屑,那身华贵的鹅黄宫装也污损不堪。然而,那双剪水秋瞳中的惊恐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奇异的清明。
她挣扎着,在东厂番子谨慎的搀扶下,艰难地从陈小安身下坐起。剧烈的动作牵动了陈小安身上的伤处,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郑贵妃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个浑身泥污、血迹斑斑、蜷缩在地上痛苦抽搐的小太监身上。他额角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半边脸被血和泥糊得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因为剧痛而失焦、却依旧残留着一丝本能的、近乎执拗的关切的眼睛,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双眼睛…在生死一瞬扑过来时,里面只有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急切,没有半分宫人惯有的算计和畏惧。
郑贵妃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刺了一下。她贵为贵妃,身处权力漩涡中心,早已习惯了尔虞我诈和虚与委蛇。这样纯粹到近乎愚蠢的举动,在她过往的生命里,太过陌生,也太过…珍贵。
“咳咳…是他…”郑贵妃的声音虚弱,带着劫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响起,压过了柳嬷嬷粗重的喘息和东厂番子冰冷的威压,“…是他救了本宫。”她伸出一根微微颤抖的、沾着泥污的纤纤玉指,指向地上蜷缩的陈小安。
这句话,如同赦令,又如同惊雷!
柳嬷嬷脸上的煞白瞬间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死灰!她猛地看向陈小安,那双灰黄色的眼珠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后怕、被忤逆的愤怒,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被强行压下去的怨毒。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为首的东厂番子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再次审视陈小安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骨子里的东西。救驾?一个冷宫最低贱的小火者?这本身,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贵人明鉴!”另一个东厂番子反应极快,躬身道,“只是此人身份低微,又…冲撞了贵人玉体…”他目光扫过陈小安压在郑贵妃身上的狼狈姿态,意思不言而喻。
郑贵妃秀眉微蹙,似乎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的尴尬和自身仪容的狼狈。一丝淡淡的红晕浮上她苍白的脸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目光依旧落在陈小安身上,带着一种探究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若非他舍身相护,本宫此刻已在这污池之中。”郑贵妃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救命之恩,岂能以俗礼苛责?”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为首的东厂番子,“李档头,此人虽鲁莽,然忠心可嘉。本宫看他伤得不轻,先着人好生照料。待本宫回宫更衣,自会向皇爷禀明此事。”
被称作李档头的东厂番子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应道:“是!谨遵娘娘懿旨!”他不再看柳嬷嬷,对身后同伴使了个眼色,“速送贵人回承乾宫!传太医!你,”他指向地上半死不活的陈小安,“把他抬到值房,找个懂点草药的先看着!别让他死了!”
两个番子立刻行动,一人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郑贵妃,另一人则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将浑身是血、意识模糊的陈小安从冰冷的地上拖了起来。剧痛让陈小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随即彻底陷入了半昏迷的黑暗。
柳嬷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忘的石雕,眼睁睁看着东厂番子簇拥着郑贵妃离开,看着另一个番子像拖死狗一样把陈小安拖走。庭院里只剩下她,和满地狼藉,以及那浑浊莲池水面上,依旧漂浮着的、刺眼的金色落叶。她那双灰黄色的眼珠死死盯着陈小安被拖走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
……
冷宫深处一间比陈小安之前住的稍好、但也仅能遮风挡雨的破旧值房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金疮药刺鼻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
陈小安躺在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木板上,额角的伤口被一个同样穿着靛蓝旧袍、眼神麻木的老太监用不知名的黑色药膏糊住,又用脏兮兮的布条草草包扎。身上的淤伤和下身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受刑,意识在昏沉和清醒的边缘痛苦挣扎。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老蔫那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像一道灰色的影子。他反手关上门,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陈小安惨不忍睹的模样,耷拉的眼皮跳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嗬…”
他走到床边,拢着袖子,低头看着陈小安,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小子,你命是真大,阎王爷那儿都敢踹门。”
陈小安艰难地睁开肿胀的左眼,视线模糊地看着王老蔫那张如同风干橘皮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王老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凑近些,用那砂纸摩擦般的嗓音,压得极低:“‘佛面’这回,是真动了‘金刚怒’。你挡了她的‘路’,碍了她的‘眼’。”他枯瘦的手指,极其隐晦地朝西偏殿方向指了指,又指了指天,“‘枯木桩’那声‘还魂’,不是冲你,是冲着池边那位‘真佛’去的!‘佛面’没拦住,本就想找个‘替死鬼’顶缸,好把自己摘干净…结果倒好,让你小子一头撞破天,成了‘真佛’眼前的‘善财童子’!”
陈小安听得心惊肉跳,王老蔫的“黑话”如同惊雷,炸开了迷雾的一角!西偏殿的疯妃尖叫是冲着郑贵妃去的?柳嬷嬷想借机把自己当替罪羊?结果自己阴差阳错,成了郑贵妃的“救命恩人”?!
这其中的凶险和算计,让他遍体生寒,比身上的伤痛更甚百倍!
“嘿嘿…”王老蔫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怪异的笑声,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嘲讽和怜悯,“‘真佛’金口一开,你这‘坟头草’,算是沾了点‘佛光’…可这‘佛光’,烫手啊!‘佛面’的‘金刚杵’,东厂的‘勾魂笔’,还有那池子里的‘浑水’…嘿嘿,小子,你这‘善财童子’的位子,怕是坐得屁股疼!”
陈小安在值房里半死不活地躺了两天。额角的伤口结了痂,疼痛稍缓,但下身的隐痛和浑身的淤伤依旧折磨着他。东厂的人来过一次,那个李档头亲自来的,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问了几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当时情况如何?为何会出现在那里?),陈小安忍着痛,半真半假(主要是省略了自己想躲清静的部分)地答了。李档头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视了几遍,没说什么,丢下一句“好生待着,贵人自有定夺”便走了。
第三天下午,值房那扇破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不是东厂番子,也不是王老蔫,而是柳嬷嬷。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褐色的袄裙靛蓝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如同发面馒头般的平板和漠然。只是,当她那双灰黄色的眼珠落在陈小安身上时,陈小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柳嬷嬷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陈小安。收拾你的东西,即刻去内书堂报到。”
内书堂?!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陈小安瞬间忘了疼痛,猛地从草铺上撑起半个身子!牵动的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发黑。
内书堂?!那可是宫里培养有文化太监的地方!是司礼监的预备队!是无数底层太监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的地方!他一个刚进冷宫、差点被当成替罪羊打死的小火者,凭什么去内书堂?!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郑贵妃的“懿旨”!
柳嬷嬷似乎很满意陈小安脸上那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灰黄色的眼珠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缓缓扫过,尤其是在他下意识又想夹紧的双腿部位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贵人念你救驾微功,开恩擢拔。”柳嬷嬷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到了内书堂,把尾巴夹紧点,眼睛放亮些。内书堂的规矩,可比冷宫的落叶难扫。”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进陈小安的眼睛,“记住咱家的话:管住眼,管住耳,更要管住…不该有的心思。一步踏错,粉身碎骨,连带着送你进去的‘佛光’,也护不住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看陈小安一眼,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留下陈小安一个人,在充斥着劣质药味和血腥气的值房里,心脏狂跳,浑身冰冷。
贵人擢拔!内书堂!
巨大的馅饼伴随着柳嬷嬷那赤裸裸的、充满杀机的警告,砸得他头晕目眩。这究竟是福?还是更大的祸?
离开冷宫,是被人用一架简陋的板车推出去的。推车的是个沉默的老太监,和冷宫里的“坟头草”没什么两样。陈小安蜷缩在板车上,身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干草,随着板车的颠簸,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下身的伤口更是如同被反复碾压。
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片越来越远的、笼罩在灰败阴霾中的宫墙殿宇。冷宫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匍匐在紫禁城最深的阴影里。柳嬷嬷那双灰黄色的眼睛,王老蔫佝偻的身影,西偏殿那疯狂的剪影…都仿佛被留在了那个腐朽的世界。
板车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穿过一道道宫门。阳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空气里的腐朽气息被草木的清新和远处飘来的、属于活人的烟火气取代。巡逻的侍卫,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一切都在宣告,他离开了活死人墓,重新踏入了“人间”。
然而,陈小安的心却一点也没有轻松。柳嬷嬷最后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的神经。内书堂…那绝不是天堂。郑贵妃的“佛光”能照耀多久?东厂那双冰冷的眼睛是否还在暗处盯着?更重要的是,他那个要命的秘密…在冷宫那等荒僻之地尚需如履薄冰,到了内书堂那等文华汇聚、规矩森严、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地方,还能隐藏多久?
板车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侧门停下。引路的老太监示意他自己进去。陈小安挣扎着从板车上下来,忍着剧痛,努力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挺直一点腰背(尽管依旧佝偻),努力回忆着王老蔫那“随风摆柳”的自然感,迈着依旧别扭却强装镇定的步子,踏进了那道象征着截然不同命运的门槛。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相对安静的甬道,两旁是青砖高墙。甬道尽头,隐约传来一阵阵抑扬顿挫的、整齐的诵读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却又透着一股被严格规训后的刻板。是《大学》。
陈小安的心,随着这陌生的诵读声,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夹紧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书声琅琅的源头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痛,每一步都带着深入骨髓的谨慎和恐惧。
甬道的阴影里,一双细长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个一瘸一拐、浑身伤痕、从冷宫深处走出来的“幸运儿”。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东厂的李档头。他如同一个融入墙角的幽灵,嘴角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陈小安强忍着伤痛,终于挪到甬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大却整洁的庭院。庭院正前方,一扇敞开的朱漆大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三个铁画银钩、带着森然文气的楷书大字:
**内书堂。**
门内,十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穿着统一靛青色学徒袍的小太监,正襟危坐在矮几后,摇头晃脑地诵读着。讲台上,一个身着深蓝色文士袍、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须的老太监,手持戒尺,闭目养神般听着诵读,神情肃穆。
当陈小安这浑身泥污血痂、走路姿势怪异、散发着冷宫腐朽和血腥气息的“异类”,突兀地出现在门口时——
所有的诵读声,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惊愕、好奇、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浓浓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