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乱宫闱”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响鞭，狠狠抽在死寂的课堂空气里！
高起潜尖利破音的指控，瞬间将陈小安手中那枚精巧温润的金叶簪，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几十双眼睛里的震惊、羡慕、敬畏，刹那间被点燃成熊熊的、带着窥私欲的兴奋火焰！私相授受！秽乱宫闱！这罪名，沾上就是剥皮实草的下场！
陈小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握着金簪的手指瞬间冰凉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辩解，想说出那宫女的话——谢他护住了簪子！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护住簪子？他昨天只顾着扑人救命，簪子掉没掉、在哪儿，他压根没注意！那宫女的话是真是假？那位“小主”是谁？为什么偏偏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送来？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小安的后背。高起潜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此刻写满了抓到把柄的狂喜和恶毒。“怎么？哑巴了？！”他咄咄逼人，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尖利，“刚才不是还得意吗？贵妃娘娘赏药赐锦，现在又有小主私赠金簪？陈小安，你一个冷宫爬出来的贱奴，何德何能？！说！这簪子是谁的？！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砸在陈小安紧绷的神经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怕高起潜，而是怕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可怕的推手！这金簪，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油锅：
“私相授受啊…这可是死罪！”
“乖乖，贵妃娘娘刚赏了东西，转头就收别的娘娘的簪子？这不是打贵妃的脸吗？”
“我看他是活腻歪了！冷宫出来的，眼皮子浅，见着好东西就昏了头！”
“高公公这回可抓到真凭实据了…”
那些刚刚还带着一丝敬畏或讨好的目光，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鄙夷和幸灾乐祸。陈小安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手中的金簪成了唯一的、却也是致命的浮木。
就在这千钧一发、高起潜即将得意洋洋地喊人去“请冯公公主持公道”之际——
“吵吵什么？书堂重地，如此喧哗，成何体统！”一个冰冷、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所有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高起潜脸上的狂喜也僵住了，慌忙躬身。
冯保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文士袍，手持紫檀戒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扫过瞬间鸦雀无声的课堂，目光在高起潜那张涨红的脸上停顿一瞬，随即落在了角落里的陈小安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手中那枚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光的金叶簪上。
陈小安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冯保看见了！
高起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指着陈小安，声音带着刻意的委屈和激愤：“冯公公！您来得正好！这陈小安胆大包天！竟敢在书堂之内，私收宫嫔之物！证据确凿！此等秽乱宫闱之行径，若不严惩，何以正书堂清名？何以儆效尤？！”他刻意加重了“秽乱宫闱”四个字，字字诛心。
冯保没有立刻回应高起潜的慷慨陈词。他缓步走进教室，脚步无声。那无形的威压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径直走到陈小安案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仔细审视着那枚金叶簪。簪头银杏叶的脉络，边缘镶嵌的细碎珍珠，在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陈小安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冻结了，握着簪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不敢看冯保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案头那匹流光溢彩的云锦——郑贵妃的恩典，此刻却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这簪子，何来？”冯保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让人灵魂颤栗的寒意。
陈小安喉咙发干，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回…回公公…方才…一个宫女送来…说是…说是她家小主…谢…谢我昨日在莲池边…护住了簪子…”他艰难地复述着宫女的话，声音越来越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护住簪子？”冯保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倒是个…护宝的能手。”他的目光从簪子移到陈小安惨白的脸上，又扫过他额角渗血的布条和身上污损的袍子，“昨日莲池之事，贵人受惊落水，你扑救有功，娘娘已行赏赐。这簪子…”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又是哪位小主所赠？姓甚名谁？宫居何处？那宫女又是何人？你可认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将陈小安捆得死死的！他一个刚进内书堂、连人都认不全的小太监，怎么可能知道那宫女是谁？更不可能知道那位神秘的“小主”姓甚名谁！
“我…我不知…”陈小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不知？”冯保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金石之音，在寂静的课堂里如同惊雷！“既不知来历，便敢私收宫嫔贴身之物？！陈小安！你好大的胆子！”他手中的紫檀戒尺猛地敲在陈小安面前的矮几上！
“啪！”一声脆响！
矮几震动，墨汁溅出，染污了洁白的宣纸，也染污了那匹流光溢彩的云锦一角。
陈小安浑身一哆嗦，感觉那戒尺仿佛敲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巨大的恐惧和冤屈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高起潜在一旁看得眉飞色舞，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陈小安绝望地想。这口“秽乱宫闱”的黑锅，他是背定了！
就在陈小安万念俱灰，冯保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即将落下最终判决的刹那——
一个穿着靛青色管事太监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并非之前送赏赐那位），脚步匆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焦急。他快步走到冯保身边，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
陈小安离得近，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御花园…李选侍…王才人…吵起来了…动静不小…皇后娘娘那边…惊动了…”
冯保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陈小安捕捉到了！那是一种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对麻烦的本能厌恶！
冯保的目光，再次落回陈小安案头那枚惹祸的金叶簪上，又扫过他惨白绝望的脸。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个念头在飞速权衡、碰撞。
高起潜还在那里，一脸期待地看着冯保，等着他下令将陈小安这个“秽乱宫闱”的罪徒拖下去。
突然，冯保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平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标直指陈小安：“陈小安！”
“在…在！”陈小安一个激灵。
“你！立刻！带上这枚簪子！”冯保用戒尺指向那枚金簪，语气斩钉截铁，“随咱家去御花园！一刻不许耽搁！”
去御花园？！戴着这枚惹祸的簪子？！陈小安和高起潜同时愣住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冯保根本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转身就往外走，同时对那个报信的管事太监吩咐：“备软轿！快！”
“是！”管事太监立刻应声而去。
冯保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课堂：“今日之事，书堂之内，若有半字闲言碎语传出…哼。”那一声冷哼，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森然的杀机。
所有小太监，包括高起潜在内，都吓得浑身一抖，噤若寒蝉，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小安完全懵了！他下意识地抓起那枚烫手的金簪，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步法了，忍着下身的剧痛，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跟在冯保身后，冲出了内书堂的大门。
门外，一乘两人抬的、罩着青布小轿已经备好。冯保看都没看陈小安，径直上了轿。管事太监推了陈小安一把：“愣着干什么！上去！”
陈小安几乎是被人塞进轿子里的。狭窄的空间，充斥着冯保身上淡淡的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威压。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轿夫起轿，脚步飞快而平稳。
轿内光线昏暗。冯保闭目养神，仿佛刚才课堂里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陈小安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死死攥着那枚金簪，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去御花园？为什么？冯保到底想干什么？这簪子…难道是御花园里某位小主的？冯保是要带他去对质？还是…更糟？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在陈小安脑中翻腾。轿子飞快地移动，穿过一道道宫门，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明亮，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女子争吵声？
轿子在御花园一处繁花似锦、但气氛却剑拔弩张的临水轩榭外停下。冯保率先下轿，陈小安被管事太监几乎是拖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陈小安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轩榭内外，侍立着两队泾渭分明的宫女太监，个个垂手肃立，噤若寒蝉。轩榭内，两位盛装丽人正怒目相视。一位身着鹅黄宫装，云鬓高挽，正是昨日被陈小安救下的郑贵妃！她此刻面罩寒霜，柳眉倒竖，一双美眸中怒火熊熊。另一位则穿着水红色宫装，身姿窈窕，容貌娇艳，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娇纵之气，正是李选侍（天启帝朱由校的宠妃之一）。两人之间，一张铺着锦缎的圆桌上，赫然散落着几片摔碎的瓷片和一摊泼洒的茶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和更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火药味！
而在轩榭不远处，皇后娘娘（王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正神色平静地坐在凉亭中，看似赏花，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不时扫过来的目光，显示她正密切关注着这边的纷争。显然，冯保得到的消息就是这里。
“贵妃娘娘息怒，选侍娘娘息怒。”冯保快步上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又不卑不亢。
郑贵妃和李选侍的目光同时射向他，带着余怒未消的审视。
“冯公公来得正好！”李选侍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娇嗔和委屈，指着郑贵妃，“贵妃姐姐好大的威风！本宫不过好心请她品鉴新贡的雨前龙井，她竟嫌茶不好，连杯带盏给摔了！这…这不是当众打本宫的脸吗？！”她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你！”郑贵妃气得浑身发抖，“李选侍！你休要颠倒黑白！明明是你言语无状，讥讽本宫昨日失仪落水，有损皇家体面！本宫才…”
“够了！”皇后娘娘清冷的声音从凉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缓缓起身，在宫人搀扶下走了过来。郑贵妃和李选侍立刻收敛神色，躬身行礼。
王皇后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两个剑拔弩张的妃嫔，最后落在冯保身上，眉头微蹙：“冯保，你不在内书堂教导生徒，来此何事？”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冯保身后、那个缩着脖子、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显得格格不入且狼狈不堪的小太监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冯保立刻躬身，声音沉稳：“回禀皇后娘娘，惊扰凤驾，奴才罪该万死。只是…事出有因。”他微微侧身，将身后的陈小安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小安和他那只紧握的手上！
陈小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烈日下，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将握着金簪的手藏到身后！
“陈小安！”冯保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如同惊雷在陈小安耳边炸响！“还不将你手中之物呈上！向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选侍娘娘如实禀报！此物从何而来？！为何会在你手中？！若有半句虚言，立时杖毙！”
陈小安浑身剧震，在冯保那如同实质的杀气和三位后宫最尊贵女人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颤抖着，如同被架在滚油之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只紧握的、沾满冷汗的手，从背后伸了出来。
掌心摊开。
那枚精巧绝伦、在御花园明媚阳光下流转着夺目金辉与珠光的银杏叶簪头，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嘶——”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郑贵妃的目光落在金簪上，瞳孔骤然收缩！李选侍眼中则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狂怒！连王皇后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冯保冰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符，再次响起：
“说！这枚金叶簪，到底是哪位娘娘的恩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