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灯如豆,焰心在凝滞的空气里不安地跳动,将陈小安伏案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身后高耸如山的档册堆上,像一只被困在故纸牢笼里的瘦兽。司礼监文书房的夜,是死寂的坟场,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爆响,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下身的伤口在硬木凳的持续压迫和久坐的僵硬下,从闷痛升级为一种持续的、带着灼热感的搏动,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处隐秘的脆弱,提醒他王老蔫的“阎王愁”和剜肉之痛绝非虚言。
他丢开那支几乎被汗湿浸软的秃笔,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面前摊开的草纸上,一个简陋到近乎可笑的“树状图”初具雏形——顶端是歪歪扭扭的“京畿卫所粮饷核销”,分出四条粗陋的枝桠:“天”(京师核心卫所)、“地”(顺天府外围卫所)、“人”(保定府及更远卫所)、“时”(按月份归档)。枝桠下,他凭着对档册内容的模糊记忆和臆测,用更细的线条和方框标注着“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等名称,以及“万四十八年正月”、“二月”等时间节点。这是他用现代项目管理思维对“天、地、人、时”四字诀的强行解构,粗糙、漏洞百出,却是在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抬头望向大厅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门缝下那道转瞬即逝的阴影和古怪手势,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心头。是警告?还是档案库深处某个未知存在的窥探?这念头让他后背的寒意更甚。
“哼,画符呢?”一个干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打破了死寂。
陈小安悚然一惊,猛地回头。是那个山羊胡太监,孙德胜。他不知何时已收拾妥当,抱着一卷新档册准备离开,此刻正站在陈小安案旁,耷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带着看猴戏般的讥诮,扫视着草纸上的“树状图”。
“回…回孙公公,”陈小安喉咙发紧,下意识想用袖子盖住那张“离经叛道”的草纸,“奴才…奴才愚钝,怕记混了,胡乱画个样子…理理头绪…”
“头绪?”孙德胜嗤笑一声,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案头堆积如山的旧档,“冯公公交代的是‘誊录归类’,按规矩来!不是让你在这儿开坛做法,画这些鬼画符!七日期限,就凭你这点‘头绪’?”他嘴角向下撇着,像两条僵死的蚯蚓,“冷宫爬出来的,就该有冷宫的觉悟。文书房的墨,不是给你糟蹋的。”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小安额角未愈的伤疤和因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腰背,留下一个充满鄙夷的冷哼,抱着档册,像一道飘忽的灰影,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屈辱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陈小安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孙德胜的鄙夷提醒着他在这架冰冷宫廷机器里的位置——一个侥幸脱离冷宫泥沼,却又被抛入司礼监这座更高、更森严的焚尸炉里的燃料。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幼稚的“树状图”,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七天?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冯保是存心要把他碾碎在这里!
腹中饥饿的轰鸣再次响起,比白天的窝头更甚。文书房不提供晚食,酉时落锁后,此地便成了真正的坟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目光落在案角那个半旧的铜盆上,盆底干涸的墨渍如同凝固的血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陈小安警觉地抬头。柱子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探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物件。他小脸苍白,大眼睛里满是惊惶,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空荡死寂的大厅,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到陈小安案前。
“小…小安哥…”柱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把那个粗布包飞快地塞进陈小安手里,“快…快吃!还…还有点温乎!”
粗布包入手温热沉重。陈小安愕然打开,里面竟是两个拳头大小、同样粗糙却分量实在的杂粮窝头!比孙德胜白天丢给他的那块大了不止一圈!
“柱子!你…你哪来的?”陈小安又惊又急。内书堂的伙食同样清苦,这两个窝头,对柱子来说绝对是省下的口粮。
“我…我晚上没吃…省下的…”柱子眼神躲闪,不敢看陈小安的眼睛,只是急切地催促,“你快吃!这里…这里晚上不能留人!被巡夜的‘无常腿’(指东厂番子)撞见…就…就完了!”他一边说,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门口,身体抖得厉害,显然对高起潜惨死的阴影挥之不去。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陈小安的鼻腔。他看着柱子那张写满恐惧却依旧固执地送来食物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不再多问,抓起一个窝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粗糙的颗粒刮着食道,却带来一种带着泪意的、真实的救赎感。
“柱子…谢…”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柱子猛地摆手打断他,小脸绷得紧紧的:“小安哥!你…你千万小心!我…我回来的时候,听…听丙字房的人嚼舌根…说…说高起潜死前…好像…好像在偷偷翻查什么…跟…跟净身房旧档有关的东西…”柱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发现了你…”
“净身房旧档”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陈小安头顶!他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高起潜查净身房旧档?查什么?难道…难道他真怀疑自己“净身不净”?甚至…查到了王刀子那个醉鬼的手术记录?!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手中的窝头变得重若千斤。如果高起潜真查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灭口…那杀他的人,是为了灭高起潜的口?还是…为了掩盖他陈小安的秘密?!
“柱子!”陈小安一把抓住柱子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嘶哑急促,“这事…你还跟谁说过?!”
“没…没有!一个字都没敢说!”柱子用力摇头,眼泪都快出来了,“小安哥…我怕…”
“听着柱子,”陈小安强迫自己冷静,指甲几乎掐进柱子手臂的肉里,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忘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不管谁问起,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他眼神凌厉,带着从未有过的凶狠。
柱子被他吓住了,只会拼命点头,小脸惨白如纸。
“走!立刻回内书堂!锁好门!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陈小安松开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柱子如同得到赦令,最后担忧地看了陈小安一眼,转身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里。
柱子带来的消息和食物,如同冰火两重天,将陈小安彻底推到了悬崖边缘。恐惧在胃里与粗糙的窝头翻搅,伤口的闷痛变成了擂鼓般的心悸。高起潜的死,王老蔫的警告,档案库门后的阴影,孙德胜的鄙夷,还有此刻指向“净身房旧档”的致命线索…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灌了几口铜盆里冰冷的隔夜残水,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和眩晕。不能坐以待毙!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冯保的任务是唯一的生路!必须完成!
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从绝望的深渊里滋生出来。他抓起那个未吃完的窝头塞进怀里,重新扑到案前,抓起秃笔,蘸饱了浓墨。目光死死盯住那张简陋的“树状图”。
“天、地、人、时…去他妈的规矩!老子就用Excel逻辑干翻你们!”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咆哮。
他不再纠结于档册内容的精确理解,而是将其视作纯粹的数据流!他彻底放弃了逐字誊抄的笨办法,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索引”的构建上。每一本档册,他只快速翻阅,如同扫描仪般抓取几个关键字段:**卫所名称(地点)-> 主官姓名(人)-> 核销月份(时)-> 粮/饷类别及数额(核心数据)**。
他在草纸上疯狂地扩展他的“树状图”,将其变成一个更庞大、更粗糙的“数据库”雏形:
* **第一级:地点(强解为“天、地、人”)**
* **“天”枝:** 疯狂延伸出“神机营(京师)”、“五军营(京师)”、“锦衣卫(部分)”、“府军前卫(宫城)”等方框。
* **“地”枝:** 延伸出“通州卫”、“蓟州卫”、“密云后卫(顺天府外围)”等。
* **“人”枝(被他强行定义为更远):** 延伸出“保定左右卫”、“真定卫”、“永平卫”等。
* **第二级:时间(“时”)** – 在每个卫所方框下,再分出“万四十八年正月”、“二月”…直至“腊月”。
* **第三级:核心数据** – 在具体的月份下,用最简略的符号记录:“米-XXX石”、“银-XXX两”、“豆-XXX石”、“草-XXX束”等,并标注档册编号(如“甲字柒叁号”)。
他摒弃了一切工整和美观,笔迹潦草如鬼画符,符号古怪离奇(比如用“△”代表米,“□”代表银,“○”代表豆),只求速度和信息抓取。手腕酸痛欲裂,额头冷汗涔涔,混着墨渍往下淌,他也顾不上了。下身的伤口在持续的紧张和动作下,闷痛加剧,甚至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浸湿了内里的包扎,带来一阵阵滑腻的恐慌感,他只能咬紧牙关,夹紧双腿,用意志力强行压下。
时间在疯狂的“数据录入”中飞速流逝。案头抄录好的、带着古怪符号的纸张在缓慢增加,而旁边垒放的待处理档册山,似乎…真的矮下去了一小层?这个微小的发现,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萤火,给了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一丝虚幻的支撑。
“沙…沙沙…”
寂静中,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如同鬼魅的私语,断断续续地从大厅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后传来!
陈小安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是…枯瘦的手指在缓慢地翻阅着厚重、脆弱的古老纸页?又像是…某种布料在粗糙的地面上极其轻微地拖曳?
档案库!里面有人!
是冯保?不可能!冯保离开时走的是正门。是守库的太监?但落锁后,守库太监通常也会离开,只在外围巡逻。而且这声音…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鬼祟和小心翼翼。
高起潜的死!净身房旧档!档案库深处的阴影!这几个词如同闪电般在陈小安脑中串联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柱子的话:“…高起潜死前…好像在偷偷翻查什么…跟净身房旧档有关的东西…”
难道…凶手没找到高起潜查到的“东西”,现在亲自来档案库找了?!而那样“东西”,很可能就是能置他陈小安于死地的净身记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陈小安死死捂住嘴,才没让惊叫冲口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像一尊石雕,僵在案前,只有眼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惊恐地转动。
去查看?那是找死!里面的人能悄无声息潜入司礼监重地,杀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装作没听见?等里面的人找到东西离开?那自己就彻底成了砧板上的肉,死期只在旦夕之间!
就在这生死抉择、万般煎熬的时刻——
“笃…笃笃…笃…”
那熟悉而诡异的叩击声,再次在死寂的大厅里响起!声音的来源,赫然正是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
陈小安浑身剧震!是王老蔫?!他果然在附近!这叩击声…是提醒?还是…指令?
叩击声只响了三下,便沉寂下去。门内那微弱的翻阅声也似乎停顿了一瞬。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小安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档案库深处的人,显然不想惊动任何人。如果…如果现在弄出点不大不小、足以引起外围巡夜注意的动静呢?里面的“鬼”会不会被迫撤离?
目光扫过案头。他的视线定格在那盏摇曳的小油灯和旁边那个半满的铜盆上。
赌了!
陈小安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装作极其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动作幅度刻意加大,同时发出一声拖长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呃——啊……累煞人也……”
就在“也”字拖长的尾音中,他的手肘“不经意”地、带着十足的力道,猛地扫向案头那盏油灯!
“哐当——哗啦!”
油灯被狠狠扫落在地!灯油四溅!灯罩摔得粉碎!燃烧的灯芯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引燃了泼洒的灯油!一小簇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
与此同时,铜盆也被带翻,里面残留的墨汁和冷水泼洒出来,正好浇在刚刚窜起的火苗上!
“嗤——!”
一股浓烈刺鼻的油烟混合着墨汁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地上只剩下被水浇灭的灯芯残骸、一滩墨油混合物和满地狼藉的碎瓷片!
“什么人?!文书房走水了?!”几乎在响声发出的同时,门外远处立刻传来一声警惕的厉喝!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灯笼光影朝着这边快速晃动!是巡夜的东厂番子!
成了!
陈小安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立刻抱着头,蜷缩着蹲在地上,身体因“惊吓”和“剧痛”(这次倒不全是装的,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而剧烈颤抖,发出惊恐的呜咽:“救…救命!灯…灯倒了!没…没着火!没着火!”
就在他蜷缩着、目光透过手臂缝隙死死盯住那扇雕花隔扇门的刹那——
门内深处,那极其微弱的翻阅声和拖曳声,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隔扇门最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道狭窄的门缝里,一道极其黯淡、快如鬼魅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一闪而过!像是一条贴着地面滑行的蛇,瞬间融入了门外大厅另一侧的阴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小安瞳孔骤然收缩!他看清了!那影子掠过门缝的瞬间,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反了一下光——像是一块深色的、边缘带着金属锐角的腰牌轮廓!
巡夜番子沉重的脚步声和灯笼刺眼的光芒已经冲到了门口。
“怎么回事?!”李档头那冰冷如同毒蛇的声音率先响起,细长的眼睛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地上狼藉的油灯碎片、墨油污渍和蜷缩发抖的陈小安。
陈小安抱着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和“剧痛”下的抽气:“回…回档头…奴才…奴才抄书困倦…不…不小心碰翻了灯…惊…惊扰了档头…奴才该死…”
李档头没说话,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在陈小安身上反复刮过,又扫视着满地狼藉,最后,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移向大厅深处那扇紧闭的、此刻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雕花隔扇门。
门缝之下,一片死寂。
就在李档头目光如炬、即将开口的瞬间,陈小安因极度紧张和蜷缩姿势而压紧的小腹下方,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尖锐的撕裂痛楚猛地爆发!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至极的惨嚎猛地从陈小安喉咙里冲出!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从蜷缩的姿态猛地向前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小腹下方,身体因剧痛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额头上瞬间迸出黄豆大的冷汗,脸色在灯笼光的映照下,惨白如金纸!
这绝非伪装!是伤口彻底崩裂了!温热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裤裆,洇湿了身下冰冷的地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