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从下身最隐秘的伤口狠狠捅入,直冲天灵盖!陈小安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继而是无边的黑暗。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再也发不出半点完整的音节。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灯油的焦糊、墨汁的酸馊,在死寂的大厅里弥漫开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装死?!”李档头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暴怒,细长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针,死死钉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裤裆处迅速洇开大片暗红湿渍的陈小安身上。

一个东厂番子上前,动作粗暴地用靴尖踢了踢陈小安的肩膀。陈小安毫无反应,只有身体在剧痛的本能下微微痉挛。

“档头…不像是装的…”番子蹲下身,探了探陈小安的鼻息,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刺目的暗红湿痕,眉头皱起,压低声音,“气息很弱…像是…下头崩了!”

“下头崩了?”李档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疑虑和冰冷。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门缝下依旧死寂一片。刚才门内那转瞬即逝的阴影和此刻脚下这个突然“重伤”的小太监,时间点太过巧合!是苦肉计?还是…真有蹊跷?

“抬走!”李档头当机立断,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扔到内安乐堂!让当值的‘老棺材瓤子’瞧瞧!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他不再看地上的陈小安,仿佛那只是一袋需要处理的垃圾,目光再次投向档案库那扇门,带着不甘的审视,“你们两个,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咱家亲自去回禀冯公公!”说完,他如同裹着一身阴风,转身快步离去。

两个番子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一丝嫌恶和晦气。他们像抬死狗一样,一人抓胳膊,一人抓脚踝,将浑身瘫软、意识模糊的陈小安从冰冷的地砖上拖了起来。下身的剧痛被这粗暴的动作再次放大,陈小安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痛哼,彻底陷入了半昏迷的黑暗深渊。

内安乐堂。名字带着一丝虚假的慰藉,实则是紫禁城深处最绝望的坟场之一。专门收容那些身染恶疾、重伤濒死、再无价值的太监宫女。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劣质草药、腐肉溃烂和死亡沉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陈小安被粗暴地扔在一张铺着薄薄草席、散发着浓烈尿骚和汗馊味的硬板床上。意识在剧痛的海洋里浮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能感觉到粗糙的草席摩擦着后背,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下身那处伤口持续的、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的灼痛和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脆弱的部位,带来一阵阵濒死的窒息感。

“啧…又是个‘下面’坏事的?”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器。

陈小安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皮。昏黄的油灯下,一张如同风干橘皮、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白翳,几乎分不清眼白和瞳孔,此刻正带着一种麻木的审视,盯着陈小安被血污浸透的下身裤裆。是内安乐堂当值的老太监,姓胡,绰号“胡半死”,据说年轻时也在净身房待过。

胡半死伸出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毫不避讳地隔着裤子按了按那肿胀湿热的部位。

“呃啊——!”陈小安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冷汗瞬间如瀑!

“叫什么叫!还没死呢!”胡半死不耐烦地呵斥,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见怪不怪的麻木,“‘刀口’崩了,烂肉发起来了!算你小子命大,没当场‘漏’干净!”他动作粗鲁地扯开陈小安的裤带,借着昏暗的灯光检查伤口。当看到那被王老蔫剜过肉、此刻又因崩裂而皮开肉绽、红肿流脓、散发着不祥热气的创面时,他那张橘子皮般的老脸也微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惊诧的波动。

“哼…王老蔫那老鬼的手艺…也潮了?”胡半死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不清。他不再多言,转身从一个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木柜里,翻出几样东西:一把生锈的小剪刀,一团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粗布,一个黑乎乎的陶罐。

没有麻沸散,没有温水清洗。胡半死用那把生锈的剪刀,极其粗暴地剪开陈小安伤口上被血污粘住的旧布条。每一下牵扯都如同凌迟!陈小安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胡半死视若无睹,打开黑陶罐,一股比王老蔫的“阎王愁”更刺鼻、更辛辣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用一根木片,挖出里面粘稠如沥青、颜色暗绿的药膏,看也不看,狠狠糊在陈小安狰狞的伤口上!

“嗷——!!!”陈小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胡半死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按了回去!那药膏如同烧红的烙铁,混合着伤口崩裂的剧痛,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摧毁!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灼热的剧痛中漂浮了不知多久。当陈小安再次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窗棂外已透出灰蒙蒙的天光。

他依旧躺在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硬板床上。下身被厚厚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粗布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闷痛灼热,但那种持续涌出液体的可怕感觉似乎止住了。胡半死佝偻的身影背对着他,在角落一个冒着黑烟的炭炉前,用破陶罐熬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草药怪味。

劫后余生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但比身体更冰冷的是心底的恐惧——李档头怀疑的目光,档案库门缝里消失的阴影和那块反光的腰牌,还有高起潜的死因指向的“净身房旧档”…这一切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回到文书房!冯保的七日之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证明自己还有价值,才可能在这架吃人的机器里暂时保住性命!

“胡…胡公公…”陈小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如同破锣的声音,“谢…谢公公救命…奴才…奴才得回去…冯公公的差事…”

胡半死头也没回,依旧慢悠悠地用一根木棍搅着陶罐里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回去?就你这‘半扇猪’的‘活扣’?再崩一次,大罗金仙也救不了!等着烂穿肠子吧!”

“奴…奴才扛得住!”陈小安挣扎着想坐起来,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又跌了回去,急促地喘息着,“求…求公公…给点…给点止疼的…药…”

胡半死终于慢吞吞地转过身,浑浊的白翳眼珠在陈小安惨白虚弱的脸上扫了扫,又落在他紧捂着小腹的手上。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嘲笑,又像是叹息。他走到那个散发着怪味的木柜前,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更小的、脏兮兮的粗瓷瓶,拔掉塞着破布的瓶塞,倒出几粒黑乎乎、形状不规则、散发着刺鼻酸味的药丸。

“喏,‘耗子药’。”胡半死将药丸丢在陈小安枕边,“疼得狠了,嚼半粒。多了,真成耗子了。”说完,不再理会他,又转回去搅他的“毒药汤”了。

陈小安看着那几粒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耗子药”,咬了咬牙,抓起一粒最小的,掰下半粒塞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辛辣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直冲天灵盖,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但神奇的是,下腹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灼痛,似乎真的被这股霸道的气味冲淡、压制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钝痛和麻木。

他不再犹豫,挣扎着,忍着剧痛和眩晕,一点一点挪下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闷痛和虚脱感。他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步一步,挪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

当陈小安脸色惨白如鬼、浑身虚汗、夹着双腿、以一种极其怪异僵硬的姿势,重新出现在司礼监文书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外时,天光已经大亮。大厅里,麻木的抄写声早已开始,如同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

他扶着冰冷的门框,喘息着,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大厅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门扉紧闭,严丝合缝,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他高烧下的噩梦。但门口把守的两个东厂番子,如同两尊冰冷的门神,无声地宣告着昨夜的真实。

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无数道目光从堆积如山的案牍后抬起,投射过来。惊讶、鄙夷、怜悯、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冰冷的芒刺。孙德胜那双细长的眼睛从算盘珠子上抬起,看清陈小安那副鬼样子时,嘴角毫不掩饰地向下撇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仿佛在说:“居然还没死?”

陈小安无视了所有目光。他咬着牙,忍受着“耗子药”带来的麻木钝痛和阵阵眩晕,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回自己那个位于角落、紧邻档案库的书案。

案头,那堆如山般的万历四十八年京畿卫所粮饷核销旧档册,依旧沉默地矗立着。旁边,是他昨夜疯狂“扫描”后留下的、厚厚一叠边缘画满古怪符号的纸张,以及那张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更加繁复庞杂的“树状图”草稿。

时间!只剩下四天半了!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但此刻,这压力却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点燃了他眼中近乎偏执的疯狂光芒!他没有坐下,而是直接扑到案前,一把抓起那张涂鸦般的“树状图”草稿和秃笔。

他不再满足于简陋的方框和线条!一个更大胆、更离经叛道的念头在他脑中咆哮成形——他要做一份明朝版的PPT!一份视觉化的“奏折”!用冯保要求的“天、地、人、时”框架,把他这几天“扫描”抓取的关键数据,直观地“砸”到冯保脸上!

他颤抖着手,在最大的一张宣纸顶端,用尽全力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却力求醒目的大字:

**《万历四十八年京畿卫所粮饷核销四字诀总览》**

然后,他开始在纸上疯狂地“画”了起来:

1. **第一页:“天”区(京师核心)**:他用一个大圆圈代表“天”,圆圈内分出几个小区域,分别写上“神机”、“五军”、“三千”、“锦衣(宫)”等字样,每个小区域内,用极其简略的符号和数字标注着几个核心卫所的主要粮饷类别和大致数额范围(如“神机营:△万石/□十万两”),旁边用小字标注主要档册编号。

2. **第二页:“地”区(顺天府外围)**:画了一个更大的不规则圈代表“地”,里面用更简略的线条划分出“通州”、“蓟州”、“密云”等区块,同样标注核心数据和档册号,但数额明显小于“天”区。

3. **第三页:“人”区(保定府及更远)**:画了一个更大的圈,但里面只潦草地写了几个卫所名称和“△/□量少”等字样,档册号也标注得少。

4. **第四页:“时”序(万四十八年分月)**:他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时间轴,从“正月”到“腊月”。在几个关键月份(如开拔、秋防)的位置,画上向上的箭头和“↑粮饷”等符号;在年底位置,画了个向下的箭头和“核销积压”的潦草字样。

他完全摒弃了传统奏折的严谨格式和工整字迹。字迹潦草如狂草,符号古怪离奇(除了△□○,他还用了“↑”、“↓”、“→”、“※”等),页面布局天马行空,充满了现代信息图表的粗暴雏形。他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在宣纸上肆意挥洒,汗水混着墨渍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团污迹也浑然不觉。

他要用最直观、最冲击力的方式,把他理解的“四字诀”和那些枯燥数据背后的“故事”——核心区消耗巨大、外围次之、边远卫所补给常不足、年底核销严重积压——强行塞给冯保!哪怕被斥为“鬼画符”,被杖毙当场,他也要赌这最后一把!

就在他全神贯注、如同疯魔般在最后一张宣纸上画下那个代表“核销积压”的巨大向下箭头时——

“陈小安!”一个冰冷、平直、毫无波澜的声音在他身后骤然响起,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陈小安浑身剧震!手中秃笔“啪嗒”一声掉在宣纸上,将那个巨大的箭头染成一团墨污!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冯保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正越过陈小安的肩膀,落在那几张铺满案头、墨迹未干、符号乱飞、如同抽象派涂鸦般的“PPT奏折”上!

大厅里死寂无声。所有麻木的抄写声都停止了。无数道目光如同凝固的冰锥,死死钉在陈小安和他案头那几份惊世骇俗的“杰作”上。孙德胜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毒快意的狞笑。

冯保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从第一页那个代表“天”的大圆圈,缓缓扫过那些古怪的符号、潦草的数字、醒目的箭头,最终定格在最后一张宣纸上那个被墨污染黑的巨大向下箭头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小安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喉咙。

冯保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伸向那几张涂鸦般的宣纸。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刹那——

“砰!”

文书房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一个穿着深青色东厂番子服、神色惊惶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响彻死寂的大厅:

“冯…冯公公!不好了!档…档案库…库…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