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档案库…走水了!!!”

东厂番子那声凄厉变调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文书房死寂的空气!凝固的时间瞬间炸裂!

“什么?!”冯保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猛地从陈小安案头那几张惊世骇俗的“涂鸦”上移开,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向大厅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一股森然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从他佝偻却挺直的身躯里爆发出来,压得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废物!”冯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刺耳厉色,手中的紫檀戒尺“啪”地一声重重敲在陈小安的书案角上!震得那叠“PPT奏折”都跳了一下!“还愣着干什么?!救火!库内‘永乐大典’母本若损分毫,尔等皆陪葬!”他最后那“陪葬”二字,如同来自九幽的判决,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杀机!

“是!是!”报信的番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往外冲。大厅里所有文书太监如同被惊散的鹌鹑,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巨大的混乱!算盘珠子哗啦倾倒,墨盒打翻,惊呼声、桌椅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孙德胜那张焦黄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山羊胡抖得像风中的枯草,哪里还顾得上嘲讽陈小安,连滚爬爬地跟着人群往外涌,只想远离冯保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恐怖威压。

陈小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震得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档案库失火?昨夜门后的鬼影…那块反光的腰牌…高起潜的死…净身房旧档…无数线索碎片在极致的恐惧中疯狂旋转碰撞!是灭口?还是…栽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冯保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再次扫回陈小安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以及他案头那几张墨迹淋漓、符号乱飞的宣纸。那目光极其短暂,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和…一丝被意外打断的、极其隐晦的探究。

“守住此地!任何人不得擅动!”冯保的声音斩钉截铁,是对门口两个同样被变故惊呆的守门番子下的命令。话音未落,他已不再看陈小安一眼,袍袖带风,如同一道深蓝色的闪电,疾步冲向那扇通往档案库的雕花隔扇门!动作快得与他清癯的身形和年龄毫不相称!

“轰隆!”隔扇门被猛地拉开!一股混合着纸张焦糊、木头燃烧和某种奇异油脂气味的浓烟,如同挣脱束缚的妖魔,瞬间从门后的黑暗中汹涌而出!呛人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咳咳…咳…”靠近门口的文书太监们被呛得剧烈咳嗽。冯保的身影却毫不犹豫地逆着浓烟,一步踏入那片翻滚的黑暗之中!门,在他身后又轰然关闭,只留下翻滚的烟气和门外两个面无人色、如临大敌的东厂番子。

大厅里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充满焦糊味的死寂。只剩下陈小安一个人,如同被遗忘的礁石,僵立在角落的书案后。门外是救火的人声鼎沸和隐约传来的“快!水龙!”的嘶喊,门内是翻滚的浓烟和死一般的寂静。

案头那几张差点要了他命的“PPT奏折”,此刻在浓烟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荒诞和刺眼。冯保最后那一眼,像烙印般刻在他心里。是厌恶?是惊奇?还是…一丝冰冷的杀意?他不知道。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强撑的意志。下身那处被胡半死糊上恶臭药膏的伤口,在极致的紧张和刚才戒尺敲击的震动下,闷痛骤然加剧!一股温热的液体再次渗出,浸湿了粗布包扎,带来一阵滑腻的恐慌。

“耗子药”带来的麻木钝感正在飞速消退,尖锐的灼痛感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神经。冷汗混合着墨渍,顺着他的额角、鬓角涔涔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

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冯保的命令是“守住此地”、“不得擅动”,那两个东厂番子如同门神般堵着唯一的出口,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大厅,尤其是他这个唯一的“活物”。如果他此刻因为剧痛倒下,或者暴露出任何可疑的虚弱…在档案库失火的敏感时刻,李档头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当成替罪羊,扔进东厂的诏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陈小安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书案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案头那堆万历四十八年的旧档册上,假装在整理,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时间在浓烟的呛咳、下身的剧痛和门外混乱的救火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陈小安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即将被痛苦和恐惧彻底碾碎时,一股熟悉的、尖锐的饥饿感如同冰冷的刀,猛地捅进了他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是“耗子药”的副作用?还是身体在崩溃边缘的哀嚎?

腹中雷鸣般的轰鸣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口一个东厂番子警惕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陈小安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这个动作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小安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书案下方、靠近墙角阴影处的地面上——那里静静躺着半个被踩扁的、沾满了灰尘和墨渍的杂粮窝头!正是昨夜柱子偷偷送来,他在疯狂“数据录入”时掉在地上,又被混乱中踢到角落的那个!

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和剧痛!陈小安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身体快过大脑,趁着门口番子被门外一声更大的救火呼喊吸引视线的刹那,他如同受惊的壁虎般,猛地矮下身,蜷缩进书案下方的狭窄空间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和桌腿,利用桌面的遮挡,闪电般伸出手,一把将那半个脏污不堪的窝头捞进怀里!

动作牵扯到下身伤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声几乎冲口而出,被他死死咬唇憋了回去。他蜷缩在书案下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竖起耳朵,屏息凝神,仔细捕捉着门口的动静。

番子的目光似乎没有发现他这瞬间的消失,依旧警惕地注视着门外。

成了!陈小安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随即被更强烈的饥饿和求生欲取代。他像一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老鼠,在书案下狭窄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用身体作为掩护,颤抖着撕开那半个冰冷、坚硬、沾满灰黑污渍的窝头,也顾不上脏,将相对干净的内瓤疯狂地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刮着食道,带来一阵刺痛,却奇迹般地暂时压下了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和空虚感。

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将那点可怜的、带着灰尘和墨臭的窝头残渣囫囵吞了下去。冰冷的食物下肚,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刺激得胃部一阵痉挛。他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身体因为剧痛和胃部的不适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滞涩感的木头摩擦声,如同鬼魅的叹息,突兀地从他头顶正上方——那张巨大书案内部传来!

陈小安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骤停!

他猛地抬头!

昏暗中,只见书案底部,那块原本严丝合缝的厚重底板,此刻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一只枯瘦、如同鸟爪般、指甲缝里嵌满陈年墨垢和污渍的手,正从缝隙中极其缓慢地伸了出来!

那手上,赫然捏着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散发着微弱甜香气息的…绿豆糕!

陈小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书案下的阴影里,大脑一片空白!绿豆糕?!在司礼监文书房的书案暗格里?!这怎么可能?!这只手…是谁?!

那只枯手似乎极其熟悉这狭窄的空间,精准地将那小块油纸包裹的绿豆糕,轻轻放在了陈小安蜷缩的腿边冰冷的地砖上。然后,手指极其隐晦地、朝着陈小安依旧紧捂着小腹下方的手,极其快速地指了一下!动作快得如同幻觉!与昨夜澡堂危机后王老蔫那个致命的手势如出一辙!

做完这一切,那只枯手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缩回了书案底板的缝隙中。“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底板重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只有地砖上那块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油纸包,证明着刚才那惊悚一幕并非幻觉。

陈小安的心脏在经历了骤停之后,开始疯狂地、不规则地狂跳起来!他死死盯着那块油纸包,如同盯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又是他!王老蔫!这个阴魂不散的老鬼!他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司礼监文书房,甚至在这张紧邻档案库的书案里设下暗格?!他到底想干什么?这绿豆糕是救命的干粮?还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下身的剧痛,胃里的冰冷窝头,此刻都抵不上心头那巨大的惊涛骇浪!王老蔫为什么三番两次救他?仅仅因为他是王刀子手术的“半成品”?还是…他陈小安身上,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档案库的火灾…与这只神出鬼没的枯手,是否有关联?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如同蛛网,将他死死缠绕。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块油纸包,温热的甜香透过油纸传来,与他此刻冰冷绝望的心境形成荒诞的对比。吃?还是不吃?

就在他指尖捏住油纸包的瞬间——

“哐当!”

文书房的大门被猛地撞开!浓烈的焦糊味和烟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汹涌而入!

“火势控制住了!快!清理火场!清点损失!”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吼道,是李档头。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陈小安魂飞魄散!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书案下窜了出来,也顾不上伤口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腰背站好,同时飞快地将那块油纸包塞进了怀里!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李档头带着几个浑身烟灰、狼狈不堪的番子冲了进来,细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未消的戾气。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扫帚,瞬间扫过狼藉的大厅,最后精准地钉在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姿势僵硬得如同木偶的陈小安身上!

“陈小安!”李档头的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审视,“火起之时,你在何处?可曾看见什么可疑之人?!”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浓烈的烟火气和汗腥味扑面而来,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小安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要从中榨取出真相的汁液!

陈小安感觉怀里的油纸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王老蔫的绿豆糕紧贴着他的皮肉,那隐秘的甜香此刻如同催命的符咒。他迎视着李档头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

“回…回档头…”陈小安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奴才…奴才一直在此…誊录档册…未曾离开…也…也未见…” 他话未说完,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从翻腾的胃里直冲喉咙!是冰冷的窝头、耗子药的毒性、极致的恐惧,还有那块紧贴着胸膛的、散发着不祥甜香的绿豆糕共同作用的结果!

“呕——!”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和一丝…淡淡的、诡异的绿豆甜香混着血腥味,被他强行呕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他弯腰干呕、衣襟散乱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无比的金属坠地声,从他怀中响起!

一枚边缘锐利、沾着一点油渍和糕屑的、深褐色木制腰牌,从他散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掉在那一小滩混着胆汁和血丝的污秽旁!腰牌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中央刻着一个笔画刚硬、如同刀劈斧凿的隶书大字——

“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