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黎明,是被一种死寂的灰白色浸透的。没有雄鸡报晓,没有晨钟暮鼓,只有无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宫墙和枯草上。卯时初刻(凌晨五点),天光还吝啬地藏在厚重的铅云后面,只有庭院里蒙着灰败霜气的枯草,勉强勾勒出世界的轮廓。
陈小安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和对柳嬷嬷那双灰黄色眼珠的恐惧,挣扎着从冰冷的草铺上爬起来。下身隐秘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僵硬,此刻苏醒过来,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酸痛,提醒着他那要命的秘密。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和寒意的空气,强迫自己清醒。
按照王老蔫那“点卯画卯”的生存哲学,他拿起那把磨损得几乎秃了头的破扫帚,走到前院。青砖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枯叶和尘土,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他学着王老蔫那“随风摆柳”的架势,努力放松紧绷的肌肉和刻意内夹的双腿,让动作显得自然些,但每一步迈出,膝盖的僵硬和腰腹的牵扯依旧让他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他挥动扫帚,动作笨拙,带起一小片一小片的灰尘,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旋儿。
“沙…沙…”单调的扫地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活物声响。
“小子,‘佛面’看着呢,活儿糙点没事,动静别太大。”一个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身后响起。
陈小安吓得一哆嗦,扫帚差点脱手。回头一看,王老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副拢着袖子、眼皮耷拉的懒散模样,浑浊的眼睛却像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庭院里萧索的晨光。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草根,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王…王公公。”陈小安赶紧压低声音,学着昨天王老蔫教的“切口”,“我…我这就‘随风摆柳’,轻点扫。”
王老蔫浑浊的眼珠在他那依旧显得别扭的步伐上扫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柳’是有了,‘风’还差点劲道。不急,日子长着呢。”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主殿那几扇破败的窗户,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西偏殿那几个‘枯木桩’,今儿个‘还魂’了。动静不小,你待会儿去收‘夜香’的时候,耳朵塞严实点,别听,别问,当自己是个‘泥菩萨’,懂?”
“枯木桩还魂”?陈小安听得心头一跳,不明所以,但王老蔫那严肃的语气让他不敢多问,只能用力点头:“懂!泥菩萨!”
王老蔫似乎对他的“悟性”还算满意,不再言语,慢悠悠地踱到一株枯树下,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像一尊融入背景的石雕,只剩下嘴里那根枯草根还在微微蠕动。
巳时初刻(上午九点),陈小安按照柳嬷嬷的“铁律”,准时出现在西偏殿那破败的外廊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冷宫其他地方更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熏香、陈腐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味。廊下并排放着三个粗陶制的、脏污不堪的恭桶。
王老蔫的警告言犹在耳。陈小安屏住呼吸,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知觉的机器。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动作尽量放轻,双手抓住一个恭桶边缘冰凉的提手,用力提起。桶身沉重,里面秽物的晃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夹紧双腿,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朝后角门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西偏殿紧闭的、糊着破旧窗纸的房门内,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那声音苍老、沙哑,像是破风箱在拼命拉扯,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紧接着,是一个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带着哭腔的咒骂:
“滚!都给我滚开!你们这些没根的东西!都来看我笑话是不是?!滚——!!!”
伴随着咒骂声,是“砰!哐啷!”的摔砸东西的巨响!像是什么瓷器或木器被狠狠砸在地上摔碎了!
陈小安吓得手一抖,沉重的恭桶差点脱手砸在脚上!他心脏狂跳,赶紧稳住,脚步加快,只想立刻逃离这片弥漫着疯狂和绝望的区域。他不敢回头,但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扇破旧窗纸上,映出了一个疯狂挥舞手臂、披头散发的佝偻剪影!
这就是“枯木桩还魂”?陈小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这冷宫,埋葬的不仅是躯体,更是早已扭曲疯狂的灵魂!
好不容易把三个散发着恶臭的恭桶抬到后角门,那里果然已经停着一辆蒙着厚厚油布的、散发着同样气味的独轮粪车。一个同样穿着靛蓝旧袍、满脸麻木沟壑的老太监,看都没看陈小安一眼,沉默地接过恭桶,倒进车里,又沉默地推着车,吱呀吱呀地消失在另一条更幽暗的巷道里。
陈小安如释重负,赶紧离开这气味源头,只想找个地方喘口气。他下意识地朝冷宫深处、靠近后苑围墙的那片荒废的小花园走去。那里草木更加杂乱疯长,几座假山怪石半掩在枯藤败叶之中,是冷宫里难得的、相对能避开“枯木桩”和柳嬷嬷视线的角落。
他走到一座风化得厉害的假山旁,靠着一块冰冷的大石坐下。清晨的紧张、恶臭的刺激、西偏殿的疯狂,还有下身持续不断的隐痛,让他身心俱疲。他闭上眼,只想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缓一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好闻的、与冷宫腐朽气息格格不入的清雅香气,从不远处的小径传来!
陈小安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地方怎么会有外人?!而且这脚步声轻盈优雅,这香气清雅不俗,绝不是冷宫里的“枯木桩”或者“坟头草”!
他下意识地想躲,但身体因为疲惫和伤痛有些迟滞。刚探出半个身子,视线越过假山石缝隙,就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他,站在小花园中唯一还算像样的、开凿在假山下的一个小小莲池边。池水浑浊,漂浮着枯叶,只有几根残荷的枯梗倔强地立在水面。那女子似乎被池中什么东西吸引,正微微探身向前,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想去触碰水面上漂浮的一片…奇异的、在灰败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的、完整的金色落叶?
她的背影纤细,脖颈修长,一头乌黑的秀发梳着精致的宫髻,插着一支碧玉簪子,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清雅的香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仅仅是背影,就透着一股与这活死人墓截然不同的、鲜活而脆弱的美好。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金叶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至极、饱含无尽怨毒和疯狂的尖叫,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猛地从西偏殿方向刺破冷宫的寂静,直冲云霄!
“贱人!都是贱人!你们不得好死——!!!”
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如同平地惊雷!站在池边的黄衣女子浑身剧震,显然被这近在咫尺的疯狂嘶吼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地、惊恐万分地猛地扭头看向尖叫传来的方向!
就在她扭头的瞬间,身体因为惊吓失去了平衡!她脚下一滑,踩到了池边长满滑腻青苔的湿滑石沿!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朝着浑浊冰冷的莲池直直地栽了下去!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
陈小安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疲惫、伤痛、恐惧,在目睹那抹鲜活色彩即将被浑浊池水吞噬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彻底冲垮!
来不及思考后果!来不及权衡利弊!甚至来不及感受下身伤口被剧烈动作牵扯带来的撕裂般痛楚!
“小心——!”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从他喉咙里冲出!
他的身体像一张被拉满后骤然松开的弓,爆发出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力量!他像一道离弦的灰色箭矢,从假山石后猛地窜了出去!目标只有一个——那正在下坠的鹅黄色身影!
距离太近了!几乎是电光石火!
陈小安几乎是扑过去的!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不雅、完全放弃了任何“随风摆柳”姿态的、如同饿虎扑食般的动作,狠狠地撞向那下坠的身影!
“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落水声!
是肉体与肉体、肉体与冰冷坚硬地面的猛烈撞击声!
陈小安感觉自己像撞上了一块柔软的、带着清香的巨石!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他死死抱住怀里的躯体,用自己的后背和侧身作为缓冲,重重地砸在莲池边缘那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翻滚!
天旋地转!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下身那隐秘的伤口在剧烈的撞击和翻滚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烧红烙铁贯穿般的剧痛!他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翻滚终于停止。
陈小安感觉自己像被拆散了架,瘫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身下压着那抹鹅黄。剧痛和眩晕让他几乎失去意识,只能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
被他压在身下的女子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带着惊恐和茫然的微弱呻吟。
陈小安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苍白如纸、沾着泥污和草屑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此刻因痛苦而紧蹙着。一双剪水秋瞳,如同受惊的小鹿,正惊恐地、茫然地、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死死地盯着他!
那目光清澈见底,带着未干的泪意,如同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梨花,脆弱得让人心碎。
陈小安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挣扎。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子,溅在女子鹅黄色的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刺目红梅。
就在这时——
“大胆奴才!!”
一声尖利、威严、带着雷霆之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花园入口炸响!
陈小安艰难地转动几乎要断掉的脖颈,用模糊的视线望去。
只见柳嬷嬷那张如同发面馒头般惨白圆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怒和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杀意!她那双灰黄色的眼珠,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正死死地钉在陈小安压在贵人身上的、极其不雅且沾满泥污血迹的身体上!而在柳嬷嬷身后,赫然跟着两个穿着深青色宫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的陌生太监!
额角的血混着冷汗滴落,糊住了陈小安的右眼。他艰难地用左眼看清了柳嬷嬷身后那两个深青色宫服太监腰间悬挂的腰牌——那上面,赫然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围绕着两个冰冷的小字:
**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