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冷宫的路,像一条通往幽冥的肠道,在紫禁城庞大身躯的最深处蜿蜒。越往里走,空气就越发凝滞、腐朽。青石板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也失去了外廷的鲜绿,蒙着一层病恹恹的灰败。高大的宫墙投下深沉的阴影,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有高处狭窄的窗棂透进几缕吝啬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密的尘埃。

引路的两个太监如同沉默的幽灵,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息。他们身上的靛蓝袍子似乎也吸收了这里的阴冷,颜色显得更加晦暗。陈小安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身体,夹着双腿,努力维持着那别扭的步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踩在薄冰上。他不敢抬头,只感觉两旁高耸的宫墙像巨大的棺椁,沉沉地压下来,挤压着他本就微弱的呼吸。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刻意压抑的脚步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在空旷的巷道里回响。

没有鸟鸣,没有人声,甚至连风似乎都避开了这片区域。只有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阴冷,透过单薄的衣料,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这里埋葬的不是死人,而是比死人更绝望的存在——被遗忘、被厌弃的活人。

引路的太监在一扇格外高大、漆皮剥落得如同癞痢头般的朱红宫门前停下。门环是狰狞的兽首,铜绿斑驳,透着森森寒意。其中一人上前,用一种极其特殊的、带着点黏滑感的节奏,“笃…笃笃…笃…”地叩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久到陈小安几乎以为里面根本没人。那沉重的大门才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

那是一个身材矮胖的老嬷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褐色袄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陈旧的靛蓝色比甲。头发梳成一个紧贴头皮的圆髻,一丝不乱,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固定着。她的脸圆而白,像是发过头的老面馒头,上面堆满了深深浅浅的褶子。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眼珠子是浑浊的灰黄色,此刻正像两把冰冷的刮刀,毫无温度地上下扫视着门外的陈小安,目光在他刻意内夹的腿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欢迎,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漠然。

“柳嬷嬷,”引路的太监微微躬了躬身,声音平板,“人带来了。陈小安。”

被称作柳嬷嬷的老妇人,那双灰黄色的眼珠终于从陈小安身上移开,瞥了引路太监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的嘴唇薄而紧抿,像一道刻在脸上的细缝。

引路太监似乎完成了任务,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立刻后退一步,对着陈小安低喝一声:“进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和同伴快步消失在幽深的巷道里,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晦气沾染。

沉重的宫门在陈小安身后“嘎吱…砰!”地一声,彻底关上。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也被隔绝。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陈腐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是灰尘、霉菌、某种劣质熏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东西放久了的馊味。

陈小安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的小兽,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柳嬷嬷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像无形的冰水从头淋到脚。

“跟我来。”柳嬷嬷终于开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板、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起伏。她说完,也不等陈小安反应,便转过身,迈着一种极其稳定、如同量过尺子般的小碎步,悄无声息地向庭院深处走去。

冷宫的庭院,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一片被遗忘的废墟。青砖铺地,缝隙里长满了半枯的杂草。几株歪脖子老树虬枝盘结,叶子稀疏发黄,在阴冷的空气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正对着大门的主殿门窗紧闭,窗纸破了好几个大洞,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庭院。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

柳嬷嬷的脚步无声,陈小安只能尽力夹着腿,忍着伤痛,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他感觉柳嬷嬷那灰黄色的眼珠似乎长在后脑勺上,即使背对着他,也仿佛能洞悉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内心的恐慌。

穿过庭院,绕过主殿,后面是几排低矮破败的厢房。柳嬷嬷在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整”些的厢房前停下,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涌了出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厚厚窗纸的高窗透进一点微光。地上胡乱铺着一些干草,角落里堆着几件破烂的杂物,最显眼的是一把磨损严重的破扫帚和一个豁了口的木桶。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和草筋。

“以后,你就住这儿。”柳嬷嬷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依旧平板无波,“活儿不多。每天卯时初刻起身,清扫前院、中庭落叶。巳时初刻,把西偏殿外廊下的恭桶清干净,抬到后角门,自有人收。未时初刻,把配给各屋的份例领回来,分发下去。酉时初刻,熄灯。其余时辰,不得随意走动喧哗。”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每一个时辰点都精确得如同钟表。

陈小安听得头皮发麻。卯时?那不就是凌晨五点?酉时熄灯?晚上七点?这作息堪比现代血汗工厂!还有…清恭桶?!

他下意识地点头,喉咙发紧:“是…是,柳嬷嬷。”

柳嬷嬷那双灰黄色的眼珠再次在他脸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苍白的脸色和依旧显得僵硬别扭的站姿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在这里,”柳嬷嬷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渗人的寒意,“眼睛,耳朵,嘴巴,都管好。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她顿了顿,灰黄色的眼珠像钉子一样钉进陈小安的眼睛里,“…一个字,都别说。管不住,惹了祸,没人替你收尸。听明白了?”

那冰冷的警告,比张黑塔的怒吼更让陈小安胆寒。他用力点头,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明白了!柳嬷嬷!”

柳嬷嬷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不再多言,转身,像一尊移动的雕像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散发着霉味的陋室。

柳嬷嬷一走,那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似乎稍稍减轻了一点。陈小安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看着这间比净身房好不了多少的“新家”,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腐朽气味,一种比在马厩时更深的绝望感攫住了他。冷宫…这就是活死人墓!柳嬷嬷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比张黑塔的凶恶更可怕!

但活下去的念头已经刻进了骨髓。他挣扎着起身,开始笨拙地整理那堆干草,想给自己铺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床铺”。动作间,下身的隐痛和那要命的别扭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致命的秘密。他必须更小心!柳嬷嬷那双眼睛太毒了!

就在他费力地想把一捆干草铺平,动作幅度稍大,牵扯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时——

“呵…新来的?跟这草垛子较什么劲?”

一个带着点沙哑、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陈小安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色太监袍子的老头,正斜倚在门框上。这老头看着年纪不小了,头发花白稀疏,胡乱挽了个小髻,用一根木棍别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风干的核桃皮,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大半眼睛,只露出两条浑浊的细缝。他身形佝偻,双手拢在袖子里,整个人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懒散和…麻木?对,就是那种看透一切、心如死灰的麻木。

他什么时候来的?陈小安完全没有察觉!这冷宫的人走路都跟鬼一样没声音吗?

“您…您是?”陈小安赶紧站直,下意识又想夹腿,动作因为紧张更加僵硬。

老头浑浊的眼珠在他那别扭的站姿上懒洋洋地扫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扯,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他没有回答陈小安的问题,反而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走到那堆干草边,伸出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

“草,得这么铺。”他声音依旧沙哑懒散,动作却出奇地麻利。只见他三下五除二,那些在陈小安手里乱糟糟的干草,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得服服帖帖,一层层交错叠放,很快铺成了一个相对平整、看着就舒服不少的“床铺”。

陈小安看得目瞪口呆。

老头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动作随意得像在掸灰。他这才抬起耷拉的眼皮,那浑浊的目光第一次正眼看向陈小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小子,刚进来吧?”他慢悠悠地问,不等陈小安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甭瞎琢磨了。柳嬷嬷那‘卯时初刻’、‘巳时初刻’…听着吓人,也就头两天紧点。这冷宫,鬼影子都没几个,落叶扫不扫,谁在乎?恭桶?西偏殿那几个老姑子,十天半个月都攒不满一桶!份例?按时辰去领就是了,没人跟你抢。”

陈小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老头…是在教他偷懒?还是在安慰他?

老头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浑浊的眼睛里那点玩味更深了。他凑近一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陈年烟草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压低声音,用那种沙哑的、仿佛含着沙砾的腔调说道:

“小子,记住喽。在这地方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柳嬷嬷那叫‘点卯画卯’,面上过得去就成。真把自己当骡马使唤?傻!”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陈小安依旧显得紧绷的身体,尤其是那刻意内收的双腿,嘴角又扯了一下,“还有你这‘鸭子凫水’的架势…啧,太假!绷得跟拉满的弓似的,生怕别人瞧不出你‘新茬儿’?‘老菜帮子’们走路,那是‘随风摆柳’,顺其自然!懂不?”

鸭子凫水?点卯画卯?老菜帮子?随风摆柳?

这一连串稀奇古怪的词儿砸得陈小安晕头转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老头说的…是人话吗?

看着陈小安一脸茫然的样子,老头似乎觉得很有趣,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笑声。“听不懂?嘿,正常。刚进宫的‘生瓜蛋子’,都这德性。”他拢了拢袖子,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外阴冷的庭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咱家在这‘活死人墓’里扫了二十年地,别的没落下,就攒了一肚子这些‘黑话’。想在这宫里的犄角旮旯活下去,光会夹腚可不行,得懂‘切口’。”

“切…切口?”陈小安下意识地重复,感觉像打开了一本密码书。

“对喽!”老头似乎来了点精神,耷拉的眼皮都抬起了半分,“宫里的‘黑话’,就是护身符!柳嬷嬷那叫‘佛面冷心’,面上规矩严,只要不戳破天,她也懒得真管。刚才那俩送你来的,是‘无常腿’,专门跑腿送晦气的。西偏殿那几个老姑子,是‘枯木桩’,早没魂儿了。至于咱们这些扫地的、看门的…”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小安,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自嘲,“…统称‘坟头草’,自生自灭罢了。”

陈小安听得心惊肉跳,又隐隐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老头…是在教他生存之道!用这些稀奇古怪的“黑话”,来解读这冰冷残酷的宫廷规则!

“那…那您刚才说的,‘鸭子凫水’太假…”陈小安急切地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笨!”老头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块不开窍的朽木。“‘鸭子凫水’就是你这夹腚的蠢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新净’的身?‘老菜帮子’们走路,讲究个‘随风摆柳’!什么是‘随风摆柳’?”老头突然站直了些(虽然依旧佝偻),双腿并没有刻意夹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松弛感,迈出了一小步。那步子不大不小,脚尖微微内收是自然的,膝盖放松,整个上半身随着步伐有极细微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左右轻摆,肩膀微微内扣,却并非刻意,而是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性姿态,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顺从。

这姿态…自然!太自然了!完全没有陈小安那种绷紧肌肉、刻意模仿的僵硬和别扭!就像一棵被风吹惯了的、失了韧性的老柳,枝干低垂,随风而动,透着一种无声的妥协和衰败。

陈小安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是真正的“太监步”!精髓不在于刻意夹紧,而在于那种被彻底规训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放弃抵抗的松弛感和认命感!

“看明白了?”老头恢复了他懒散的站姿,浑浊的眼里带着点考校的意味。

陈小安用力点头,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挣扎着,忍着痛,试图模仿老头刚才那种“随风摆柳”的姿态。他努力放松紧绷的肌肉,让膝盖微微弯曲,让上半身随着脚步自然摆动…

然而,身体的记忆是顽固的。十几年的男性行走习惯,加上对秘密的极度紧张,让他放松的努力显得极其笨拙。他走了一步,上半身晃动的幅度过大,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膝盖却依旧僵硬,那姿态比之前的“鸭子凫水”更加滑稽可笑!

“噗…”老头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沙哑的笑声在寂静的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得了得了!‘邯郸学步’!比刚才还难看!”他摆摆手,“这玩意儿,急不得。日子久了,‘腌’入味了,自然就成了。强扭的瓜,它不甜,还容易露馅儿!”

陈小安被他笑得满脸通红,尴尬地僵在原地。就在这时,老头的脸色突然一变!那懒散麻木的神情瞬间消失,浑浊的眼睛猛地看向门外庭院的方向,瞳孔微微收缩,整个人像受惊的老猫般,脊背弓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小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是柳嬷嬷。

她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静静地站在一株枯树下,灰黄色的眼珠,正透过昏暗的光线,冰冷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这间厢房的门口。

枯树下,柳嬷嬷的身影凝固在灰败的光线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她那双灰黄色的眼珠,越过庭院萧索的景物,精准地锁定在厢房门口。陈小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才模仿步态的尴尬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她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王老蔫(陈小安此刻无比确定这老头的身份)佝偻的身体绷紧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更深的、近乎坍塌的弧度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重新耷拉下去,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拢了拢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被风呛着了,又像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有看柳嬷嬷,也没有看陈小安,只是慢吞吞地转过身,用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小子,‘佛面’看着你呢。‘点卯’的时辰…可别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