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他们现在倒是缓了挺多。
对他们这些兵来说,首长来和师长来,大差不差。
倒是团长被吓成这个鸟样子他们倒是第一次见。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训练场边缘那个倚着矮墙、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上——叶云。
赵鸿飞看叶云的眼神,那简直是像看亲爹一样。
那种赤裸裸的期盼。
王海的目光也死死盯在叶云脸上,额角的汗珠都忘了擦。
整个尖刀一连,包括那些大气不敢喘的兵,都在等着叶云开口。
尽管师长和首长来这里都差不多,但谁又想自己的队伍中忽然多出来这么个活爹?
每个人心中都有同一个想法。
那就是……
叶云快说句话啊!
说不行!
说太危险!
说您老人家不同意!
叶万疆的目光,也顺着众人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叶云身上。
他没有理会儿子和两位军官那近乎夸张的劝阻,只是看着叶云,那双承载着岁月与威严的眸子深处,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于征询晚辈意见般的意味。
他开口,声音沉稳依旧。
“老兵同志。”
叶万疆的目光落在叶云那身沾满泥汗的作训服上,“您说说看。”
“我这个年纪,当一天您这尖刀侦察连的兵,”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赵鸿飞瞬间煞白的脸和叶海龙绷紧的嘴角。
“够不够格?”
轰——!
赵鸿飞感觉天灵盖都被这句话炸飞了!
王海眼前彻底一黑。
叶海龙更是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赵鸿飞和王海的眼神,瞬间从看亲爹般的期盼切换成了看亲爹即将亲手把自己送进刑场般的绝望与哀求。
他死死钉在叶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每一根汗毛都在无声呐喊。
叶云慢慢抬起眼。
他看着眼前这位肩扛麦穗、气势如山岳的孙子,看着他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征询姿态。
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然后。
在赵鸿飞和王海那即将被执行枪决般的绝望注视下。
在叶海龙屏住呼吸的瞬间。
在全连上百双眼睛死死聚焦的期待与恐惧交织中。
叶云点了点头。
干脆利落。
“够格。”
两个字。
轻飘飘,却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赵鸿飞和王海的胸口!
赵鸿飞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额角那道好不容易凝固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的孙儿要是不够格,那还能有谁够格。”
完了,彻底完了!
这位爷点头了!
他亲口说够格!
这尊活爹,今天算是彻底坐实了,要在他这个小小的尖刀一连,当一天兵!
王海团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叶云那张平静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祖宗!
他特么是他亲祖宗!
他点这个头,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架在火上烤啊!
叶海龙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他太清楚自己父亲了,叶万疆既然问了,心里肯定是想留下的。
但叶云这句话无疑是给他爹的念头盖上了钢印,再无回旋余地。
叶万疆得到叶云这简短的两个字认可,那张威严刻板的脸上,那丝极淡的小心翼翼瞬间化开,变成了一种……如同得到长辈肯定般的坦然。
他甚至几不可查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似乎这个够格,让他肩上无形的压力也卸下了一些。
“好!”
叶万疆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那么,赵连长!”
“到……到!”赵鸿飞强撑着站直,声音都在发飘。
按理来说。
叶万疆来这当兵,那么赵鸿飞是连长。
可按现在的情况。
他是个屁的连长,哪有兵喊连长,连长喊到的?
“全连,集合!”叶万疆的声音斩钉截铁,“准备训练!就从现在开始!”
“是……是!”
赵鸿飞魂不附体地应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猛地转身,面对着同样如同石化,脸上写满不知所措的全连官兵。
训练?
训什么练?怎么训?!
指挥一个肩扛麦穗的……新兵?
赵鸿飞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炸成了浆糊。
他张了张嘴,平日里吼惯了的号令,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在喉咙里。
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混合着额角渗出的血丝,蜿蜒而下。
“连长?”
叶海龙看他状态不对,低低地提醒了一声。
赵鸿飞一个激灵,猛地回魂!
他知道自己必须下命令了!
再拖下去,场面只会更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声音恢复一点连长的气势。
但那嗓门,又尖又破,带着满满的绝望:“全连!注意!”
士兵们被这破音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目标!训练场东侧!”
“全副武装!五公里……呃……”
赵鸿飞的声音突然卡壳。
全副武装五公里?让首长跟着跑?
那不得要了老命?!
他眼角的余光惊恐地扫过叶万疆那双锃亮的将官皮靴和熨帖的军装,心脏差点停跳!
不行!绝对不行!
“五……五……”
赵鸿飞急中生智,几乎是吼出了这辈子最荒谬的口令,“五公里……徒手散步!目标!三号煤渣跑道!快!都……都给我精神点!出发!”
“徒手……散步?煤渣跑道?”
士兵们全都懵了。
王乐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孙建国那张向来沉稳的分析脸也裂开了。
侦察兵日常五公里那都是全副武装,背着几十斤的装具在野地里狂奔。
徒手?还散步?在平整的煤渣跑道上?
这是尖刀侦察连?
这他妈是老干部疗养院晨练吧?!
但没人敢质疑。
所有士兵如同提线木偶,机械地解下身上的背囊、水壶等装备。
他们动作快得像是在甩脱什么烫手山芋。
场面瞬间变得无比滑稽。
一群以摸爬滚打、泥里摔跤为日常的精锐侦察兵,此刻穿着满是汗渍尘土的迷彩作训服,却两手空空,动作拘谨地朝着那条象征性的煤渣跑道走去。
武装带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战术背心没了,身上轻飘飘的,反而让他们觉得路都不会走了。
队列歪歪扭扭,眼神四处乱瞟。
每个人都扮演着最不像自己的角色。
叶海龙看着这堪称荒诞的一幕,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但还是迅速跟着队伍走去。
王海也认命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看叶万疆那挺拔的背影,又看看赵鸿飞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迈开发软的双腿,跟在了队伍最后面,像个……不知所措的跟班。
其实王海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但能有什么事的优先级能在这事的前面?
叶万疆则显得非常坦然。
他甚至低头,非常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下摆,然后迈开沉稳的步伐,像一头巡视领地、准备晨练的雄狮。
锃亮的皮靴踏在煤渣跑道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百多号尖刀侦察连的兵,穿着汗渍斑斑的作训服,腰挎松垮的武装带,两手空空,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形,在平整的跑道上散步。
没有口号,没有喘息,只有一片死寂和无数双飘忽不定、不知该往哪儿看的眼睛。
脚步声稀稀拉拉,软绵绵地踩在煤渣上,发出令人尴尬的沙沙声。
这哪是精锐侦察兵的训练?
分明是刚做完阑尾炎手术的病号在康复行走。
赵鸿飞走在队伍最外侧,额角的血痕又渗出了细小血珠,混着冷汗滑下来,他也顾不上擦。
每一次余光扫到队伍中间那个穿着将官常服、步伐沉稳得如同标尺般精准的身影,他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指挥首长散步?
我赵鸿飞何德何能啊!
王海团长站在队伍最后面。
他浑身湿透,帽子早不知丢哪去了,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
他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完全是靠着本能和巨大的恐惧在挪动。
每一次看到叶万疆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他都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队伍沉默地散步,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
然而,训练场上的死寂只是表象。
此刻,整个尖刀侦察连的后方,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营部办公室里,几个值班参谋脸白得像纸。
电话线都快被扯断了。
“喂?后勤处吗?!紧急!特级!不是演习!首长在一连里当兵!当兵啊!对!就现在!……什么准备?什么都缺!首长他……他得吃饭吧?”
“穿啥?训练服?作训服?没有首长型号的啊!…… 炊事班?炊事班已经疯了!”
“喂喂喂!被服仓库吗?!全型号的迷彩作训服!让首长挨个试,哪个合适穿哪个!首长要用!别问哪个首长!能吓死你的那个!”
“军务股!四百米障碍场!沙坑!快!派人把障碍场沙坑里那些碍眼的石头子儿都给我捡干净!一粒都不能剩!”
“什么?低桩网下面?填!用新沙填平!给我铺得跟席梦思一样!”
“……什么?来不及?我不管!炊事班的锅都借给你们铲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