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夏窈终于能下榻了。
坐在鎏金铜镜前,镜中倒映的脸让她呼吸一滞。
那是张与她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眼间尚带着未脱的稚气,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
夏窈手不受控制地抚上镜面。
难道……这是自己的前世?
染碧的手在她青丝间灵巧翻飞,很快绾出一个精致的百合髻。
又取来几颗琉璃珠,轻缀在发间,宛若晨露凝于花瓣。
“今日穿这件可好?”拾香捧来一袭天水碧的素纱襦裙,却在为她更衣时蓦地红了眼。
夏窈身上那些淤青仍未消退,在雪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染碧默不作声地取来妆粉,指尖沾着轻轻拂过那些淤青。
三日前夏窈被送回来时,衣衫凌乱,浑身青紫,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芙蕖。
染碧为她理好最后一处衣襟,轻声道:“娘娘既已大安,今日该去看看陛下……”
似是想到什么,她忽地一顿,转而改口:“该去给国主问安了。”
染碧这突兀的改口,殿外那些若有似无的脚步,还有被刻意回避的称谓……
夏窈都完美的捕捉到了,但她神色如常地点头。
踏出殿门,迎面便是两列执戟侍卫,玄甲森然。
宫女们见她出来,屈膝行礼。
穿过重重宫阙,但见飞檐反宇,朱甍碧瓦尽是江国特有的婉约。
只是雕栏金漆剥落,檐角莲苞风铃蒙尘,响声暗哑如呜咽。
沿途侍卫愈发密集,铁甲相击之声令人心颤。
随行侍女们将头垂得更低,绣鞋踏在青砖上声响都刻意放轻。
直至来到一处临水殿阁前,染碧忽然停步。
夏窈抬头望去,只见“澄心堂”三字匾额高悬。
殿前曲水回廊,隐约飘来墨香与酒香。
侍卫统领,抱臂立于阶前,目光扫过夏窈时毫无敬意,只生硬地抬了抬下巴:“请吧。”
染碧闻言变色,夏窈垂眸抬阶入内。
澄心堂内,晨光透过窗户,将案几上的狼藉映得愈发清晰。
散乱的宣纸、干涸的砚台、一支折断的狼毫笔斜插在瓷瓶中,像一把自戕的剑。
一男子伏在案侧,素白的宽袍松垮垂落,衣襟上沾着斑驳墨迹。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头,迷蒙的双眼望向夏窈,目光涣散如同隔着一场大雾。
只一瞬,他唇瓣微颤,似要唤她,却又像认不清眼前人是谁,垂下头去,将脸埋进臂弯里。
夏窈怔在原地,眼前的人不是那日对她施暴的男子。
与那人浑身杀伐之气不同。
眼前的男子清癯,身姿如瘦竹倚风,一袭素白襕衫衬得他肤色如玉。
最令人惊异的是那双异色瞳仁,刚才他抬眸与她对视。
夏窈分明看见他右眼竟泛着湛蓝,在晨光中流转着妖异的光彩。
染碧轻扯她的衣袖,夏窈立刻会意。
知道不对,但情急之下,她学着侍女们的姿势,双手轻搭左腰侧,屈膝微蹲,低头垂眸。
“国主。”
这般不合身份的侍女礼,让染碧蹙眉。
自娘娘苏醒后,言行举止处处透着怪异...
“吱呀——”
殿门突然被推开,打断了染碧的思绪。
侍女提着雕花食盒碎步而入,恭敬地福身:“娘娘,国主该进药了。”
拾香接过药碗,忍不住低声询问:“国主患的是什么症候?”
那侍女摇头,只沉默地取出药碗,垂首退至一旁。
拾香将药碗送到夏窈跟前。
她蓦地一顿,接过温热的药碗,硬着头皮走向榻前。
“国主,该……”话音未落,榻上之人突然侧身,广袖翻飞竟将药碗打翻。
滚烫的药汁泼洒在夏窈衣襟上,天水碧的纱裙顿时洇开一片深色。
“啊!”夏窈轻呼出声。
那男子却恍若未觉,只是含糊地呓语了几句,又翻身沉沉睡去。
染碧急忙上前,指尖轻触她被药汁浸湿的衣袖:“娘娘可烫着了?”
夏窈摇头,余光却瞥见那宫人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汤药。
拾香这次没有动作,朗声道:“娘娘需即刻更衣,国主看来一时半刻是不会醒的。这里就劳烦你伺候了。”
那宫人颔首,捧着药碗跪坐榻前。
夏窈蹙眉转身,裙摆掠过门槛时,一阵微风袭来,她闻到这药香分外熟悉。
回到寝殿,夏窈褪下衣衫,趁侍女不备,悄悄将衣料凑近鼻尖。
那苦涩中带着微腥的气息,分明与她这几日服用的汤药如出一辙。
她心头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衫。
晚膳后,染碧照例捧来药碗。
夏窈这次没有立即接过,而是蹙眉轻叹:“这药...实在苦得难以下咽。”
染碧执碗的手一顿,随即笑着将药碗置于案几:“奴婢这就去寻蜜饯来。”
待染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夏窈立即端起药碗细嗅。
那股独特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与她衣服上沾染的药味,分毫不差。
“莫非...我们患的是同一种病症?”
过了良久,染碧才姗姗归来。
她捧着的银盏中,盛着几枚腌制的金橘和梅子,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染碧歉然道:“没有娘娘素日爱的杏脯。”
夏窈捏起一枚金橘,浅笑着:“我今天正想尝尝这个。”
蜜饯入口酸甜。
染碧的唇角漾开一抹笑,她手轻触碗沿:“药都凉了,奴婢让人重煎一碗。”
夏窈轻叩案几:“这般苦的药,究竟要喝到什么时候?”
染碧摇头:“这个奴婢倒是不知。”
夏窈继续试探道:“这药究竟是治什么的?”
染碧生怕触及她不好的回忆,回答的吞吐:“御医说是调理舌伤的。”
她虽未经人事,但那日娘娘回来后,遍布的淤青、撕裂的衣衫、唇边干涸的血迹......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早已昭示了那个雨夜里发生的惨事。
夏窈心头一跳,难道那男子,也咬舌自尽了?
见染碧要撤走药碗,夏窈突然按住她的手腕:“不必麻烦了。”
说罢仰首饮尽。
更深露重,夏窈在被子里辗转反侧。
那些蛛丝马迹在脑海中纠缠不休,她终是轻唤了声:“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