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日一早,北朝大军已开始拔营。

夏窈立在辕门处,望着往来穿梭的玄甲士卒,眉心微蹙。

传闻中龙骧虎视,八荒震慑的陆崇,竟不围攻涢阳城!

她攥紧袖中的金簪,冰凉的簪身硌得掌心生疼。

整整一夜未睡,本想今日趁乱逃脱,此刻都化为泡影。

远处涢阳城头,“徐”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嘲笑她过于天真。

整军号角响彻云霄,魏景臣大步走来,铁甲铿锵将她抱上战马。

夏窈垂眸看着自己素白的衣袖,分明还是那副皮囊。

却因那几句谶语,从人人唾弃的亡国祸水,变成了三军敬畏的“神女”。

年轻的士卒们透过帷帽偷眼打量她,那些敌视的目光已然消失,眼底交织着敬畏与好奇,就像仰望庙宇中的玉像。

甚至有胆大的,在经过时悄悄将新摘的野花放在她马鞍上。

夏窈攥紧缰绳,忽然觉得荒唐,这乱世之中,人心比柳絮还易变。

魏景臣的战马始终与陆崇保持着一丈距离,恪守着某种无形的敬畏。

第一次见陆崇,夏窈意识混沌。

昨晚是第二次,但她精神过于紧张。

直到今日,终于让她看清了这位北朝统帅的真容。

他生就一副儒将骨相。

凤目微扬处自带三分书卷气,偏那眉峰又凝着塞外风霜。

最矛盾的是那双眼,寻常谈笑时似含三分春水,此刻被晨光一照,却亮得如同出鞘的寒刃。

玄甲未掩书卷气,玉冠反衬铁血姿。

这般人物,恰似名琴匣中藏了柄饮血无数的古剑,清贵皮相下尽是杀伐决断。

陆崇似有所感,蓦地回首。

晨光中,只见魏景臣僵硬地揽着马背上的素衣女子,那无所适从的模样让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江国之人善诈狡骗,李阑声假意归降却暗中设伏。

他的国后先是写诗求死,转眼又散布谶语求生。

这般反复无常,倒也应了“南人多诡”的评语。

不过...陆崇摩挲着缰绳。

一介亡国妇孺,纵有千般机巧,终究只是阶下之囚,更何况如今正好为自己所用。

只是魏景臣这愣头青,怕是防不住那看似弱柳扶风,实则心机颇深的亡国女子。

战马嘶鸣间,陆崇故意勒紧缰绳,看着魏景臣慌忙稳住怀中人。

“让她过来。”陆崇的声音不大,却惊得马上两人同时一僵。

魏景臣缰绳猛地勒紧,战马吃痛扬起前蹄。

少年将军喉结滚动了几下,沉默地将人搀下马背。

夏窈刚走到陆崇马前,忽觉天旋地转,那人单臂就将她掳上马鞍。

后背撞上冰冷甲胄,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陆崇置若罔闻,隔着帏帽端看她。

突然“哗啦!”一声。

帷帽被粗暴撕裂,轻飘飘坠入尘土,滚了满身污浊。

陆崇扣住她下巴,强迫她仰起脸,直面刺目的天光。

他低笑,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兴味:“既是能窥天命的神女,何必藏头露尾?”

夏窈珉唇,知道这是在羞辱她。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世道,女子最忌抛头露面。名门贵女出行,必以轻纱覆面,

而此刻,她发髻散乱,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货物般任人审视。

只是还好她不是“夏窈”,前世她从小便生活在镁光灯下,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

但她还是做足了戏份,惊惶的垂下头。

远处已有士兵驻足窥探。

晨光穿透薄雾,被扯落的帷帽下露出一张绝世容颜。

未绾的青丝如泼墨般倾泻而下,衬得那张脸素白如雪。

眼里噙着未散的惊惶,偏那眼尾勾起三分天生的媚意。

唇此刻因惊愕微微张着,露出一点贝齿的莹光,惹人怜爱极了。

“嘶——”

三军阵中竟响起一片抽气声。

那些曾嘲笑李阑声沉溺美色的将士,此刻方知何为倾国之姿。

有年轻士卒的枪尖“当啷”落地,就连最持重的老校尉,喉头也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原来史书所载“一顾倾人城”绝非虚言。

陆崇的马鞭突然破空抽响,惊得众人如梦初醒。

铁骑卷着烟尘而去,那些贪婪的目光仍黏在远处那个纤影上,只是瑶池仙娥,凡人终究不得沾染。

战马疾驰,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

陆崇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怕我?”

自上马后,夏窈脊背一直是僵的,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当然怕,怕那日的暴虐重现。

怕那柄随时会出鞘的利剑,要了自己性命。

更怕永远无法离开,一直要过这囚徒生活……

夏窈的声音似三月新柳蘸水,又轻又软地荡开:“将军金戈铁马,威震寰宇。妾不过弱质女流,岂能不敬不畏?”

陆崇似乎被取悦到,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带着她读不懂的意味:“好个舌灿莲花的妙人!”

陆崇铁臂骤然收紧,玄甲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夏窈柔软的腰肢。

他俯身逼近,薄唇几乎擦过她耳垂,灼热的吐息裹挟着森冷的话语: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想必就是这般温香软语,勾的李阑声丢了大好河山?”

夏窈浑身一颤,冰冷的甲胄硌得她后背生疼。

她咬紧牙关不敢挣扎,更不敢辩驳。

自苏醒以来,世人都道“夏后”是这亡国的罪孽。

可那首青磷照市朝字字泣血,分明是心系黎民的悲鸣。

自古以来男子们丢了江山,却偏要推到女子身上。

陆崇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像条随时会咬断猎物的毒蛇。

夏窈望着沿焦土倔强而生的春麦,万千感慨。

若李阑声真是昏聩之君,江国百姓怎会全民皆兵。

若不受百姓爱戴,怎会愿为李氏王朝拼至最后一刻。

江国这个烂摊子,从李阑声父亲在位时就积弊已久。

陆崇攻破荆澜、武成只用了三月,李阑声负隅顽抗整整半年。

于他的才干来说,已是尽力,实无负江国。

自古成王败寇!

北朝需要一个足够昏聩的帝王,让世人觉得新朝天命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