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北朝大军已开始拔营。
夏窈立在辕门处,望着往来穿梭的玄甲士卒,眉心微蹙。
传闻中龙骧虎视,八荒震慑的陆崇,竟不围攻涢阳城!
她攥紧袖中的金簪,冰凉的簪身硌得掌心生疼。
整整一夜未睡,本想今日趁乱逃脱,此刻都化为泡影。
远处涢阳城头,“徐”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嘲笑她过于天真。
整军号角响彻云霄,魏景臣大步走来,铁甲铿锵将她抱上战马。
夏窈垂眸看着自己素白的衣袖,分明还是那副皮囊。
却因那几句谶语,从人人唾弃的亡国祸水,变成了三军敬畏的“神女”。
年轻的士卒们透过帷帽偷眼打量她,那些敌视的目光已然消失,眼底交织着敬畏与好奇,就像仰望庙宇中的玉像。
甚至有胆大的,在经过时悄悄将新摘的野花放在她马鞍上。
夏窈攥紧缰绳,忽然觉得荒唐,这乱世之中,人心比柳絮还易变。
魏景臣的战马始终与陆崇保持着一丈距离,恪守着某种无形的敬畏。
第一次见陆崇,夏窈意识混沌。
昨晚是第二次,但她精神过于紧张。
直到今日,终于让她看清了这位北朝统帅的真容。
他生就一副儒将骨相。
凤目微扬处自带三分书卷气,偏那眉峰又凝着塞外风霜。
最矛盾的是那双眼,寻常谈笑时似含三分春水,此刻被晨光一照,却亮得如同出鞘的寒刃。
玄甲未掩书卷气,玉冠反衬铁血姿。
这般人物,恰似名琴匣中藏了柄饮血无数的古剑,清贵皮相下尽是杀伐决断。
陆崇似有所感,蓦地回首。
晨光中,只见魏景臣僵硬地揽着马背上的素衣女子,那无所适从的模样让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江国之人善诈狡骗,李阑声假意归降却暗中设伏。
他的国后先是写诗求死,转眼又散布谶语求生。
这般反复无常,倒也应了“南人多诡”的评语。
不过...陆崇摩挲着缰绳。
一介亡国妇孺,纵有千般机巧,终究只是阶下之囚,更何况如今正好为自己所用。
只是魏景臣这愣头青,怕是防不住那看似弱柳扶风,实则心机颇深的亡国女子。
战马嘶鸣间,陆崇故意勒紧缰绳,看着魏景臣慌忙稳住怀中人。
“让她过来。”陆崇的声音不大,却惊得马上两人同时一僵。
魏景臣缰绳猛地勒紧,战马吃痛扬起前蹄。
少年将军喉结滚动了几下,沉默地将人搀下马背。
夏窈刚走到陆崇马前,忽觉天旋地转,那人单臂就将她掳上马鞍。
后背撞上冰冷甲胄,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陆崇置若罔闻,隔着帏帽端看她。
突然“哗啦!”一声。
帷帽被粗暴撕裂,轻飘飘坠入尘土,滚了满身污浊。
陆崇扣住她下巴,强迫她仰起脸,直面刺目的天光。
他低笑,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兴味:“既是能窥天命的神女,何必藏头露尾?”
夏窈珉唇,知道这是在羞辱她。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世道,女子最忌抛头露面。名门贵女出行,必以轻纱覆面,
而此刻,她发髻散乱,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货物般任人审视。
只是还好她不是“夏窈”,前世她从小便生活在镁光灯下,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
但她还是做足了戏份,惊惶的垂下头。
远处已有士兵驻足窥探。
晨光穿透薄雾,被扯落的帷帽下露出一张绝世容颜。
未绾的青丝如泼墨般倾泻而下,衬得那张脸素白如雪。
眼里噙着未散的惊惶,偏那眼尾勾起三分天生的媚意。
唇此刻因惊愕微微张着,露出一点贝齿的莹光,惹人怜爱极了。
“嘶——”
三军阵中竟响起一片抽气声。
那些曾嘲笑李阑声沉溺美色的将士,此刻方知何为倾国之姿。
有年轻士卒的枪尖“当啷”落地,就连最持重的老校尉,喉头也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原来史书所载“一顾倾人城”绝非虚言。
陆崇的马鞭突然破空抽响,惊得众人如梦初醒。
铁骑卷着烟尘而去,那些贪婪的目光仍黏在远处那个纤影上,只是瑶池仙娥,凡人终究不得沾染。
战马疾驰,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
陆崇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怕我?”
自上马后,夏窈脊背一直是僵的,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当然怕,怕那日的暴虐重现。
怕那柄随时会出鞘的利剑,要了自己性命。
更怕永远无法离开,一直要过这囚徒生活……
夏窈的声音似三月新柳蘸水,又轻又软地荡开:“将军金戈铁马,威震寰宇。妾不过弱质女流,岂能不敬不畏?”
陆崇似乎被取悦到,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带着她读不懂的意味:“好个舌灿莲花的妙人!”
陆崇铁臂骤然收紧,玄甲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夏窈柔软的腰肢。
他俯身逼近,薄唇几乎擦过她耳垂,灼热的吐息裹挟着森冷的话语: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想必就是这般温香软语,勾的李阑声丢了大好河山?”
夏窈浑身一颤,冰冷的甲胄硌得她后背生疼。
她咬紧牙关不敢挣扎,更不敢辩驳。
自苏醒以来,世人都道“夏后”是这亡国的罪孽。
可那首青磷照市朝字字泣血,分明是心系黎民的悲鸣。
自古以来男子们丢了江山,却偏要推到女子身上。
陆崇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像条随时会咬断猎物的毒蛇。
夏窈望着沿焦土倔强而生的春麦,万千感慨。
若李阑声真是昏聩之君,江国百姓怎会全民皆兵。
若不受百姓爱戴,怎会愿为李氏王朝拼至最后一刻。
江国这个烂摊子,从李阑声父亲在位时就积弊已久。
陆崇攻破荆澜、武成只用了三月,李阑声负隅顽抗整整半年。
于他的才干来说,已是尽力,实无负江国。
自古成王败寇!
北朝需要一个足够昏聩的帝王,让世人觉得新朝天命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