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柔仪殿

拾香一眼瞧见夏窈颈间血痕,泪珠顿时断了线似的往下砸:“娘娘!”

还未等主仆二人说上话,殿外便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

侍卫按剑入殿,沉声道:“奉大将军钧令,三军整饬班师,即日返京。江国国主并其宗族、臣僚,一体解送洛安,不得延误……”

夏窈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洛安……北朝都城?

她强自镇定,趁着众人忙碌,忙拽过染碧袖角:“把能带的细软都收拾了,尤其是那些首饰。”

拾香闻言手中的妆奁哐当落地:“娘娘...那我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染碧与夏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苍凉。

此去洛安千里之遥,怕是...凶多吉少。

另一边,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至金陵城外大营。

陆崇展开家书,老管家笔锋仓皇,墨迹斑驳处似有泪痕:

“景公子殁于金陵城下,相国闻讯呕血昏厥,御医署判云:脉象悬绝,恐难逾旬日。将军速归,迟恐……”

陆崇手蓦地一颤,信纸簌簌作响。

“备马!”

暴喝声震得亲卫一凛。

案上青瓷盏被袖风扫落,陆崇踏着碎瓷大步出帐。

亲卫队火把如龙,转眼间官道上蹄声雷动,惊起寒鸦一片。

……

魏景臣奉诏押解李阑声及江国宗室官员数百人北上洛安。

夏窈随着押解队伍,自金陵一路北上,水路与陆路交替而行,途经江淮、中原要地。

沿途所见,尽是乱世疮痍。

虽北朝建国十二个春秋,但战乱的阴影仍未完全消散。

道路两旁,荒废的村庄随处可见。

偶尔能见到几个枯瘦的农夫,佝偻在龟裂的田垄间。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散落在野径旁的白骨,有些小得刺眼。

它们安静地躺在尘土里,无声地诉说着乱世中“易子而食”的惨烈。

行至一处破败渡口,夏窈看见几个瘦骨嶙峋的稚童。

那些孩子呆坐在尘土里,木然望着过往行人。

此情此景,让她忽然懂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原来不论江山易主还是太平盛世,碾碎的都是蝼蚁般的苍生。

……

洛安将军府,药香与熏香交织。

陆垣之已缠绵病榻多日,听闻嫡子归来,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

锦被滑落,露出他枯瘦如柴的手臂。

“崇儿...”这一声呼唤嘶哑得不成调子。

陆崇铠甲未卸,便直直跪在榻前。

连日的快马加鞭,让他眼底布满血丝,下颌也冒出黑青:“父亲!我回来了……”

陆垣之颤抖着抚上儿子肩甲,触手冰凉:“景儿可曾同归?”

室内骤然死寂。

陆崇抬手,亲卫捧上一个紫檀木匣。

陆垣之干枯的手,抚过匣上纹路。

身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一滴浊泪砸在紫檀木上,洇开深色痕迹。

这位叱咤朝堂的老宰相,此刻佝偻着背,将骨灰匣紧紧搂在怀中,如同抱着初生的婴孩。

陆垣之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景儿...我的景儿啊...”

其母易夫人扑在榻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陆崇重重叩首,额角在青砖上磕出血痕:“是儿子无能,没能护住幼弟……”

陆垣之抚上陆崇的发顶,这是他毕生最得意的作品。

另一只手摆了摆,侍从接过骨灰匣。

“崇儿…我陆家世代书香门第…”

老人气息微弱,每说几个字便要艰难地换一口气,“偏生到了你这辈,执意弃文从武…景儿那孩子也跟着你……”

枯瘦的手指攥紧被褥,“为父…说不怨,那是假的。”

一滴泪砸在陆崇的铠甲上,顺着云纹滑落。

陆崇喉头滚动:“父亲,是儿子不孝……”

话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陆垣之攥住他的腕甲:“自你弱冠从军,破荆澜、平南蛮,战功彪炳,朝野侧目。如今你麾下铁骑十万,剑履上殿。可越是如此,越要谨记为臣之道!”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却死死拽住儿子不放,浑浊的眼底迸出灼人般的厉色:“陆家蒙受先帝隆恩……少帝年幼,你定要尽心辅佐,切莫生出僭越之念。”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

陆崇浑身一震。

父亲的面容枯槁,唯独那双眼睛亮得灼人,仿佛燃尽最后一点生命。

“答应为父,否则我九泉之下亦难安息。”

“父亲…”陆崇的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陆垣之指甲几乎嵌入儿子皮肉:“答…应我。”

玄甲与病榻相撞,发出沉闷的钝响。

陆崇以额抵住父亲手背:“儿…遵命。”

陆垣之浑浊的眼,泛起一丝欣慰,嘴角微微扬起。

目光又移向榻前,垂首的儿媳叶氏,气息已如游丝,却仍强撑着开口。

“崇儿..陆家血脉传承,如今全系于你一身,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

陆崇重重点头,那是父亲最后一抹笑容。

随即,那手突然失了力道,如枯叶般垂落。

“父亲……”

凄厉的喊声划破相府夜空。

易夫人踉跄扑来,发间金钿簌簌坠落。

满府亲眷跪倒痛哭,烛火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

北朝开国宰辅陆垣之,字云亭,卒于永华十二年春,享年六十有五。

史载其“临终执子手诫以忠节”,而那一夜相府檐角的铜铃,响彻天明。

……

因那谶言的缘故,夏窈与李阑声被分押在不同的船舱。

这日江雾弥漫,她偶然在甲板上遇见他。

依旧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倚着船舷,手中酒壶摇摇欲坠。

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江风忽然掀起李阑声散乱的鬓发。

夏窈分明看见,那双迷蒙的醉眼,闪过一丝令人心惊的清明。

那目光如刀,剜得她心头一颤。

究竟是厌弃、痛楚,亦或是其他?

夏窈未及分辨,李阑声已踉跄着与她错身而过,唯余一缕酒气萦绕在潮湿的空气中。

她有时也想问染碧和拾香,李阑声当真那么喜欢“她”吗?

可转念又觉得可笑,无情最是帝王家,帝王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更何况,她又不是“夏后”。

即便问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