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点若有似无的好感,终究抵不过铁律军令,不足以助她逃脱。
夏窈心中叹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魏景臣忽地侧首。
四目相对的刹那,夏窈指尖一颤,将那白玉簪顺势插入云鬓。
她故意歪头浅笑,步摇金穗随之轻晃:“我很喜欢。”
魏景臣蓦地僵在原地,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
夕阳下那抹笑靥如昙花乍现。
他久久未动,任由胸中那股陌生情愫在血脉里滋生。
看着袅娜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魏景臣追了上去。
自暮春至初夏,辗转月余方抵北朝都城洛安。
越是临近都城,夏窈方才明了。
陆崇留她性命,并非因那谶语流传太广。
而是北朝连年征伐,此番与江国之战旷日持久,远超预期,坊间怨声载道。
此刻的北朝,急需一剂安定民心的良药。而她这个“天命神女”,恰如其实的出现。
既能安抚民心,又可借机宣扬北朝乃天命所归。
正解陆崇此时之困。
初夏的洛安城,空气里蒸腾着尘土与暑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
夏窈掀起马车帘幔的一角,凤眼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
那城墙比她预想的更为森严,黄土夯筑的城垣如巨龙般盘踞在地平线上。
经年风霜在墙面上刻出龟裂的纹路,宛如老将脸上的刀疤。
城头雉堞如锯齿般参差排列,每处垛口都架着黑沉沉的床弩。
“前面就是洛安城了。”魏景臣的铠甲在烈日下烫得发亮。
夏窈将帘子又掀开一些,目光沿着笔直的御道看去,忽然问道:“这御道两旁的树,种了多少年了?”
魏景臣略一沉吟,答道:“自宣德门至内城南门,五里御道两侧遍植榆槐。那些枝干虬结的古树,都是前朝旧物,算来已有百余年了。”
夏窈不由想起金陵城,那里的御道不过三里长短,道旁垂柳依依,梧桐成荫。
风过时枝叶婆娑,不似眼前这般规整得近乎刻板,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
“到了。”
马车缓缓停稳,夏窈掀起帘子,弯腰下了车。
抬眼望去,城门比金陵的更高大。
门楣上悬着匾额,黑底金漆,笔力沉雄,赫然写着
洛安城
三个字,如铁铸般,不容置疑。
“比之金陵如何?”一道冷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窈猛地转身,陆崇站在不远处。
他一身戎装,面容比记忆里更瘦削,眉骨下的阴影深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
“将军。”她微微颔首,嗓音如霜,不惊波澜。
魏景臣眼睛一亮,语调难掩欣喜:“将军,您怎么来了?”
陆崇未答,只略一颔首。
他缓步走近,语气淡漠:“洛安皇城始建于后雍,经本朝扩建,如今周回四十余里,城门十二座。比金陵,大了一倍不止。”
夏窈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只见落日余晖为城池镀上金边。
“天家威仪,自当如此。”她声音恭顺得恰到好处。
陆崇蓦地笑了。
他忽然抬手示意,一乘鎏金描凤步辇,被八名亲兵抬来。
轻纱帷幔随风微扬,竟是与天子仪仗相差无几。
魏景臣剑眉紧蹙:“这是……”
陆崇抚过步辇上栩栩如生的鸾凤纹饰,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北朝子民翘首以待多时,总要让他们亲自瞻仰神女。”
魏景臣指节一白,缰绳在掌中勒出深痕,却终究没资格说什么。
陆崇一骑当先,踏入城门,步辇紧随其后,轻纱在风中如烟霭流动。
“是陆将军!后面辇中的可是神女?”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有老者怒斥:“什么神女!分明是亡国祸水!”
“可今年的芙蕖...确实开得比往年都早!”年轻妇人大声辩驳。
纱幔拂动间,百姓们仰头窥见辇中身影。
那人一袭素衣如雪,未戴珠翠,只一支白玉簪松松绾着流云般的青丝。
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衬得肤色近乎透明。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澄澈如秋水,垂眸时却又透着悲天悯人的神性。
有孩童突然指着天空:“云彩变成莲花形状了!”
人群霎时寂静,随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夏窈始终端坐如塑,任轻纱外的众生百态如潮水般涌来。
方才出言不逊的百姓此刻噤若寒蝉,辇中之人气质清冷如霜,眉目间自带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与传言中妖媚惑主的形象判若云泥。
“与他江国是亡国祸水,于我北朝当然是天命之女!”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北朝神女”,人群顿时如潮水般跪倒一片。
陆崇余光扫过这番景象,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要的就是这般,让百姓亲眼见证“天命归北”的神迹。
纱幔内,夏窈背脊挺得笔直,广袖下的指尖早已掐出月牙状的血痕。
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连睫毛颤动的幅度都精心控制。
今日若成,从此世间再无“江国妖姬”,只有“北朝神女”,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夏窈望着天际那朵莲状云彩,心中清楚。
所谓“神迹”,不过是心理暗示。一旦植入“神女”之说,百姓自会为每一处异常寻找神性注解。
早开的芙蕖是吉兆,突降的甘霖是赐福,连掠过辇车的飞鸟都会被视作祥瑞。
这便是人心最奇妙之处:三分真七分假,经众人之口辗转,终成十分确信。
她只需端坐这鎏金牢笼,任世人将遐想织成华美锦袍,为她加冕。
魏景臣面色阴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知道无论亡国妖姬,还是天命神女都同他没有半分干系。
可心头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愈发猛烈,一个月舟车同行,对他浅笑盈盈的灵动女子,难道只是黄粱一梦?
夏风卷着蝉鸣掠过铠甲,他突然想起那个带着琼花苦香的香囊。
如今想来,那摄人心魄的香气或许也如这“神女”之说般,尽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