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神台的大门被缓缓开启。
御前大太监张宿手持拂尘迈入庭院,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满院侍女霎时屏住呼吸,低垂着头,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戛然而止。
张宿环视众人,徐徐展开手中彩笺:“陛下于鞠场击球时,见此异物,特遣我前来问话。”他略顿,目光如炬,“此物作何用度?”
侍女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应声
忽见一袭素白裙裾轻动,夏窈敛衽上前:“张都知。”她执礼甚恭,抬眸时眼波清亮,“这些纸鸾是妾所制,其用度乞容面奏陛下。”
张宿定睛一看,手中拂尘不由一颤。
这不是陛下亲封的翊圣妙济娘子?
夏窈轻轻抬手,染碧便捧着一只织锦囊袋上前,恭敬地递到张宿面前。
张宿接过,指尖一掂,便知是满袋金珠。
沉甸甸的份量让他眼角微弯,笑意几乎压不住。
可转念想到冯太后对官家管束甚严,而眼前这位身份微妙。
他又踌躇起来,手在拂尘柄上摩挲不定
夏窈眼睫低垂,声音却稳得像檐下风铃:“张都知放心,妾晓得分寸,断不会教都知为难。”
这话说得妥帖,像一盏温茶妥妥地熨进了肺腑里。
张宿眉头舒展,笑容真切了几分:“娘子言重了,请随我来。”
说罢侧身引路,带她朝马球场行去。
身后,侍女们面面相觑。
曾经克扣过夏窈份例的几个侍女,此刻脸色煞白。
谁能想得,这个被她们暗地里称作泥塑的摆设,竟有翻身的一日?
夏窈跟在张宿身后,环顾四周,终于闻到了栖神台外的新鲜空气。
穿过围墙,走了好一会,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球场上一片尘烟飞扬,厉明彻正纵马疾驰。
他身着柘黄窄袖团龙罗袍,腰间玉束带金钩闪烁,乌皮六合靴紧踏马镫。
策马飞驰时,意气飞扬。
“啪”的一声脆响,空中划过一道弧光,马球穿过风流眼。
场边顿时响起一片喝彩。
少年天子勒马回旋,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意气凌霄。
夏窈静立道旁,眼见少帝打完最后一局。
近侍们忙不迭上前,递汗巾的递汗巾,奉饮子的奉饮子。
直到张宿趋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厉明彻蓦然回首,这才瞧见立在不远处的夏窈。
她当即敛衽为礼,罗裙铺地:“圣躬万福。”
厉明彻饮了一口茶,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睫毛:“张宿说此物自栖神台飞出,是你所制?形制倒是新奇,作何用途?”
夏窈眼波微垂:“启禀陛下,时近中秋,妾制“飞鸾”。一则为北朝百姓祈福禳灾,二则可作娱玩。令宫人竞放,看谁的彩鸾飞得高远,倒也别有意趣。”
夏窈知道这深宫寂寥,天子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哪有不爱玩乐的道理?
“陛下,您看!”
她素手一扬,那飞鸾倏地脱手,乘着秋风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弧线,最后落在几十步开外的草地上。
厉明彻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夏窈观察着他的神色,当即轻声道:“虽是同样的五色笺,折法不同,飞的距离也各异。”
话音刚落,厉明彻已信手掷出一只纸鸾。
那彩笺虽也乘风而起,却在半途打了个旋儿,飘飘摇摇,终究不及夏窈那只飞得远,堪堪落在十步外的草地上。
少年天子眼中顿时漾起盎然兴味:“倒是有趣,你跟我说说要如何折,方能飞得又高又远?”
夏窈眸中笑意清浅:“是。”
张宿见状,忙朝小太监比了个手势。
不过须臾,两个绿衣宫娥已捧着砑花五色笺跪候在侧。
……
秋风卷着碎叶掠过球场,一只彩纸飞鸾打着旋儿落在陆崇靴前。
他命人拾起,翻转看了两眼。
抬眸时,夏窈正提着裙裾将一个飞鸾掷远。
十步外,厉明彻亲自去拾那坠远的纸鸾。
“夏窈!这局是朕赢了!”
夏窈以袖掩唇,笑声若清泉击玉:“是妾输了,甘拜下风。”
言罢倚着雕栏微微喘息,云鬓散乱间几缕青丝垂落,露出一截玉颈,在秋阳下白得晃眼。
双颊染着薄红,似芙蓉映霞,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娇慵之态。
陆崇指尖一松,彩鸾飘然坠地。
官靴碾过那抹朱砂色,被踩进尘泥里。
他垂眸掩去眼底暗芒,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两人同时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的陆崇。
嬉笑声戛然而止。
夏窈急刹住脚步,却止不住颊边的红晕。
她慌乱地将散落的青丝别至耳后,垂首行礼。
厉明彻的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纸鸾。
“臣,参见陛下。”
陆崇的声音不疾不徐,玄铁铠甲凝着寒光。
厉明彻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将军平身。”
陆崇直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叛臣王吉、徐护已械送洛安诏狱,臣特来请陛下圣裁。”话音微顿,眼底掠过一丝锐利审视,“不想陛下……正忙于玩乐。”
纸鸾从厉明彻手中滑落。
侍立在侧的宫人顿时噤若寒蝉,将头埋得更低。
夏窈屏住呼吸,凉意顺着脊背攀上来。
厉明彻眼睫微垂,掩去眸中暗涌。
待再抬眼时,唇角已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将军为国事殚精竭虑,劝诫的极是。今日习字久了,松快了片刻,是朕...懈怠,这就随你回去。”
秋风掠过九重宫阙,年轻的帝王忽然抬眸远望,声音沉了几分:“摆驾紫宸殿。”
说罢拂去衣袂上沾染的草叶,举步向前。
陆崇落后半步随行,经过夏窈身侧时却忽然驻足。
目光如寒刃般扫过她的面容,似审视又似警告。
夏窈心头蓦地一颤,慌忙垂下眼睫,将惊惶掩在颤动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