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色浓得化不开,苏晚独自立在锦绣坊的废墟前。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的骸骨,狰狞地刺向天空。风卷着灰烬和未散尽的焦糊味,刀子般刮过脸颊。她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块半悬着的牌匾,“锦绣坊”三个鎏金大字早已被火舌舔舐得面目全非,只留下斑驳的炭痕,粗粝得硌手。忠叔的血,仿佛还残留在这冰冷的木头上,渗进每一道焦裂的缝隙里。

“小姐,”春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死寂的废墟里格外清晰。她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递到苏晚面前,手指微微颤抖。“忠叔留下的……地契、账本都在这儿。他……他咽气前,死死攥着这个包袱,说……说锦绣坊的根,在您手里,谁也拔不走……”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苏晚接过包袱,入手沉重。她一层层解开,最上面是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地契房契,下面压着厚厚的账册。而垫在最底下的,赫然是那架失踪多日的“玲珑绣绷”!绷架上,几根未燃尽的丝线依旧紧绷着,只是那原本莹白的光泽被一种刺目的暗红彻底覆盖、浸透——是忠叔的血。血迹早已干涸板结,在冰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深褐色。

指尖抚过那冰冷的金属绷架,触碰到黏腻发硬的血块,前世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再次撕裂她的脑海——忠叔抱着假绣谱,从锦绣坊顶楼一跃而下,用血肉之躯砸在周文博面前,只为给她争得一线生机。老人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不舍,与此刻手中绣绷上的暗红血迹重叠在一起,灼得她灵魂剧痛。

“织影会……周文博……”苏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冰冷的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绕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哒哒哒哒——”

急促清脆的马蹄声骤然划破死寂的长街,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敲在人心上。一道墨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破沉沉的夜色,在苏晚面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傅承聿翻身跃下,墨色的劲装紧裹着颀长挺拔的身躯,腰间那块触手温润的墨玉令牌在冷月下流转着幽暗的光。他周身还带着夜露的寒气与风尘,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苏晚手中的染血绣绷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林薇薇松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字字清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周文博,此刻就藏在城西‘永昌’染坊废弃的后院地窖。织影会的人,今夜丑时三刻,会在那里与他接头。”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晚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是冲着《天工绣谱》最后的‘涅槃引’篇目来的。”

城西,“永昌染坊”的破败招牌歪斜地挂在腐朽的门框上。巨大的染缸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染料和霉变的混合怪味。周文博焦躁地在地窖入口处来回踱步,昂贵的锦靴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噗嗤声。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歪斜着,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昔日刻意维持的斯文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狰狞。

“再给我三日!就三日!”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阴影深处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袍人低吼,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那贱人把东西藏得太深!我的人翻遍了苏府……”

“主上的耐心,耗尽了。”阴影里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情感,“丑时三刻,要么拿到‘涅槃引’,要么……”黑袍人缓缓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在颈间做了一个利落的切割动作,“……你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轰——!!!”

周文博的辩解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粗暴地打断!腐朽的染坊大门如同脆弱的纸片,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面轰然撞碎!木屑、铁锈、尘土在月光下狂乱地飞舞。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挟裹着凛冽的夜风与滔天的杀意,踏着满地的狼藉,一步步走了进来。苏晚!她手中没有刀剑,只有那架缠着忠叔血迹的玲珑绣绷,绷架上残留的染血丝线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妖异的暗光。

“周文博,”苏晚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了浑浊的空气,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她目光如寒潭,死死锁住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用我苏家的玲珑绣绷,淬炼那些下三滥的毒针,残害忠叔……滋味如何?”

周文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见了索命的厉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极度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本能地、疯狂地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巨大陶土染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推!

“拦住她!杀了她!”他歇斯底里地尖叫。

“哗啦——轰!”

沉重的染缸应声而倒,碎裂开来。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缸中竟蜷缩着七八名身着紧身黑衣的杀手!他们如同鬼魅般弹射而出,落地无声。更诡异的是,每人手中都擎着一架特制的精钢绣绷,绷架上紧绷的,不是丝线,而是十几根闪烁着幽蓝寒芒、细如发丝的淬毒钢丝!

“桀桀桀……”为首的黑袍人终于从阴影中完全走出,发出夜枭般难听的笑声,目光贪婪地扫过苏晚手中的玲珑绣绷,“苏小姐,这份‘见面礼’,可还满意?交出绣谱,留你全尸!”

话音未落,十数道幽蓝的寒芒撕裂黑暗!那些淬毒钢丝在黑衣人手腕的诡异抖动下,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咻——咻——”,如同毒蛇出洞,角度刁钻狠辣,交织成一张致命的死亡之网,瞬间笼罩苏晚全身!

生死关头,一股大力猛地揽住苏晚的腰肢,将她向后急速带离!傅承聿!他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切入战圈,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乌木短剑瞬间爆发出龙吟般的清啸。剑光如匹练,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精准无比地格开数道射向苏晚咽喉、心口的致命毒丝!金铁交鸣的“叮当”声密集如雨!

“当心右肋!”苏晚厉喝出声,身体被傅承聿带着旋转的瞬间,她眼中寒光爆射,手中那架沉重的染血绣绷已被她当作流星锤般狠狠掷出!同时,另一手在发髻间一抹,一支不起眼的银簪闪电般脱手!

“噗嗤!”

一名正欲从侧面偷袭傅承聿的黑衣杀手,咽喉处骤然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银簪透颈而过,带出一溜血珠。他双目圆睁,嗬嗬两声,直挺挺向后倒去。而苏晚掷出的绣绷,带着沉闷的风声,“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另一名挥刀扑来的杀手胸口,巨大的冲击力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那人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塌了半堵土墙。

傅承聿得了这瞬间的喘息,眼中厉色一闪。“破!”他一声低喝,短剑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看似轻飘飘地点向左侧三名呈品字形围拢过来的杀手。

“嗤!嗤!嗤!”

三道细微的割裂声几乎同时响起。那三名杀手前冲的姿势骤然僵住,随即脖颈处齐齐喷出三道细密的血线,哼都未哼一声便扑倒在地。

混乱中,苏晚如同扑食的猎豹,足尖点地,不顾一切地冲向已被眼前血腥杀戮吓呆的周文博!她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支洞穿敌人咽喉后飞回的银簪,簪尖染血,寒光凛冽!

“这一下,是为忠叔!”苏晚的声音冰冷彻骨,饱含着滔天的恨意。银簪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精准地擦过周文博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颊!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周文博只觉左脸一阵剧痛,随即是火辣辣的滚烫和粘稠的液体汹涌而下。他捂着脸,踉跄着向后急退,脚下被一截断裂的染缸绊倒,“噗通”一声狼狈地摔进身后堆积如山的废弃布匹里,染了满脸满身的脏污。

“废物!”黑袍人眼见精心埋伏的杀手转眼折损过半,又惊又怒。他眼中凶光一闪,枯瘦的手猛地探入怀中,掏出一颗鸽卵大小、通体漆黑的圆球,狠狠砸向地面!

“砰!”

一声闷响,浓烈刺鼻、带着辛辣气味的灰白色烟雾瞬间爆开,如同鬼魅的触手,疯狂地吞噬着染坊内的空间!视野在刹那间变得一片模糊,连月光都被隔绝。烟雾中传来几声闷哼,显然是傅承聿的侍卫不慎吸入。

“微观洞察!”苏晚心中默念,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集中全部精神。眼前迷蒙的烟雾在她眼中仿佛被一层层剥开,世界的细节被放大到极致。灰尘的轨迹、空气的流动、甚至心跳的震动……倏地,她捕捉到烟雾深处,一道极其隐晦、却异常致命的幽蓝光芒一闪而逝——是黑袍人袖中滑出的“七情丝”!那丝线细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正悄无声息地缠向傅承聿的后颈!

“小心身后!”苏晚厉声示警,身体比思维更快,猛地朝傅承聿撞去!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苏晚只觉得右臂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低头看去,一道比发丝还细的幽蓝丝线已深深勒进皮肉,周围的皮肤瞬间泛起一层诡异的青紫色,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冰冷、麻痹、伴随着剧烈的灼痛感,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她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前世倒在手术台上那种冰冷绝望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苏晚!”傅承聿的嘶吼声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剑光如惊雷炸裂,劈开浓雾,直取黑袍人!然而,就在剑锋即将触及的刹那——

“呃啊——!”

黑袍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咔”声,身体猛地僵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脖颈处,不知何时已被那根致命的“七情丝”死死缠绕了数圈!丝线的另一端,赫然攥在苏晚那只被毒丝割伤、鲜血淋漓的手中!

“你们织影会……”苏晚唇角溢出暗红的血沫,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冰冷的嘲讽,“……最擅长的,不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染血的五指猛地狠狠收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拽!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地穿透烟雾。黑袍人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身体软软地栽倒在地。

“走……快走!”趁着这瞬间的混乱,周文博连滚带爬地从布堆里挣扎出来,脸上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他惊恐万分地看了一眼地上黑袍人的尸体和如同杀神般的苏晚、傅承聿,肝胆俱裂,手脚并用地扑向染坊后墙一个被杂物半掩的破洞,狼狈不堪地钻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傅承聿挥剑逼退最后两个负隅顽抗的黑衣杀手,正要提气去追,一只冰冷、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别追……”苏晚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另一只手颤抖着从腰间解下一个毫不起眼的靛蓝色小荷包,用力一抖。几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沾染着奇异银色粉末的丝线飘落出来,在月光下闪烁着极细微的光芒。这些丝线如同有生命般,一端牢牢粘在周文博刚才钻出去的破洞边缘,另一端则蜿蜒着,延伸向城外茫茫的黑暗。

“他跑不了……”苏晚说完这句,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最后的感觉是落入一个坚实而滚烫的怀抱,鼻尖萦绕着清冽的雪松气息。

苏府灵堂,白幡低垂。忠叔的灵位静静立在供桌中央,烛火摇曳,映照着牌位上那一个个沉重的名字。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

苏晚面无血色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背脊却挺得笔直。她换上了一身素白麻衣,右臂的伤口已被清洗包扎,但衣袖下露出的手腕依旧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毒气盘踞,如同狰狞的蛛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

傅承聿沉默地跪坐在她身侧,将一个打开的紫檀木盒推到她面前。盒内红绒布上,静静躺着三根细如牛毛、通体流转着温润玉泽的金针,旁边是一小束剔透如冰晶、触手生温的奇异丝线——天蚕冰丝。

“‘千丝引’可解此毒,但……”傅承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需以施术者心头精血为引,沟通冰丝灵性,强行将毒质‘引’出。过程……如刮骨抽髓。”他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愤怒,更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近乎失控的戾气。他死死盯着苏文博灵位,仿佛要将那木牌烧穿,“若你撑不住……”

“拿来。”苏晚打断他,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左手,指尖冰凉。傅承聿深吸一口气,取出一根金针,用烈酒仔细擦拭,然后极其小心地刺入苏晚左手腕内侧的“内关”穴。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带着奇异生机的温润暖流顺着金针导入体内,暂时压制了部分肆虐的毒气,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接着,他拿起那束天蚕冰丝,将一端轻轻缠绕在苏晚中毒的右腕伤口附近。冰丝触及那青紫的皮肤,竟微微颤动起来,仿佛活物般发出极其微弱的嗡鸣。

轮到最关键的一步。傅承聿拿起最后一根金针,目光落在苏晚心口的位置。他的手,这位执掌傅氏、剑斩强敌都未曾有过丝毫颤抖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发僵。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忍着。”他低喝一声,手腕稳如磐石,金针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向苏晚胸前“膻中穴”下方一寸!那是心脉交汇之处,取心头精血的凶险位置!

“嗯……”苏晚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针尖刺入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比前世死亡那一刻更甚!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

傅承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左手拇指迅速按在金针尾部,以一种极其玄奥的频率轻轻捻动、弹拨。随着他的动作,一丝极其细微、带着奇异淡金色泽的血线,竟顺着那透明的金针内部缓缓沁出,如同活物般蜿蜒而下,滴落在缠绕在苏晚右腕的天蚕冰丝之上!

“滋——”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那滴淡金色的心头精血与冰丝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原本温润剔透的天蚕冰丝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光芒顺着丝线急速蔓延,顷刻间便将整束冰丝染成了耀眼的赤金色!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冰冷麻痹,如同岩浆般从苏晚的右腕伤口处猛地灌入!

“啊——!!!”

苏晚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离水的鱼。那感觉太可怕了!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她被毒气侵蚀的经脉里疯狂穿梭、搅动、灼烧!要将每一寸被污染的骨肉都生生剥离!她眼前阵阵发黑,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汇聚!祖父咳血的画面、忠叔坠楼的身影、手术台上冰冷的绝望……无数碎片疯狂冲击着她的意识。

“撑住!苏晚!看着我!”傅承聿的吼声在她耳边炸响,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慌乱的焦灼。他一手死死按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依旧稳定而精准地捻动着那根连接心脉的金针,引导着那股狂暴的赤金能量在她体内与“七情丝”的阴毒之力进行着惨烈的搏杀。

剧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苏晚的意识在剧痛的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灭。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刹那,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靠近。紧接着,一只滚烫而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包裹住了她冰冷颤抖、死死抠着地面的左手。

那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像是一块投入冰海的烙铁,瞬间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冷和绝望的虚无。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掌,缓缓渡入她几乎被痛苦撕裂的身体。

这陌生的、强势的暖意,竟奇迹般地让她濒临崩溃的意识抓住了一丝锚点。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傅承聿近在咫尺的脸。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沿着冷峻的下颌线不断滴落,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风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是滔天的愤怒,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恐惧?为谁恐惧?

“苏晚!”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强硬,却又隐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仇未报!锦绣坊未立!你敢死一个试试?!”

这近乎蛮横的威胁,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混沌的意识上!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火山般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忠叔的血!祖父的毒!锦绣坊的废墟!周文博那张扭曲的脸!织影会的黑袍……无数的画面在眼前炸开!

“我……不……死!”苏晚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刺痛带来一丝清明。她强迫自己集中起最后一丝残存的精神,配合着傅承聿的引导,用意念去“看”体内那两股纠缠搏杀的力量!

微观洞察!

毒气如同跗骨之蛆的墨绿色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经脉。而那股由心头精血引动的赤金色能量,则如同奔腾咆哮的熔岩洪流,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与堂皇正气,正将那些墨绿藤蔓寸寸灼烧、瓦解、驱逐!

痛!依旧是无边无际的剧痛!但在这剧痛之中,苏晚的感知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看”到了“千丝引”能量运行的轨迹,看到了“七情丝”毒素溃败消散的路径……一个模糊的、由无数能量丝线构成的玄奥图案,在她濒临极限的意识海中一闪而逝,带着古老而磅礴的气息——是《天工绣谱》中记载的、传说能稳固魂魄、逆转生机的秘传针法,“定魂针”的雏形!

“给我……出来!”苏晚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左手猛地挣脱傅承聿紧握的手掌,不顾一切地抓向那束闪耀着赤金光芒的天蚕冰丝!在傅承聿惊愕的目光中,她染血的左手五指如穿花蝴蝶般在冰丝上急速翻飞、勾、挑、捻、缠!那动作完全脱离了刺绣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巫祝的古老韵律!她竟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绣绷”,以精血和冰丝为“线”,以意念为“针”,在体内那看不见的战场上,强行“绣”出一道稳固自身生机的“定魂针”!

“噗——!”

最后一道丝结完成的刹那,苏晚猛地喷出一大口腥臭发黑的淤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苏晚!”傅承聿肝胆俱裂,瞬间收针,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接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冷而轻飘,如同易碎的琉璃,脸色白得透明,嘴角还残留着黑色的血痕,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苏晚!醒醒!看着我!”傅承聿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手指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又猛地按向她的颈侧动脉。那微弱的跳动,让他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半分,却依旧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仇未报……锦绣坊……我……怎会死……”怀中的人,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呓语,如同梦呓。随即,沉重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总是清澈沉静、此刻却因剧痛和虚弱而显得格外迷蒙的眸子,映着摇曳的烛光,也映着他写满惊惶的脸。

傅承聿浑身一震,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紧得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冰冷的额角,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苏晚……你……”

他想说“你吓死我了”,想说“你混蛋”,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和一句低哑的承诺:“……我在这里。”

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交织的呼吸声。窗外,深沉的夜色正一点点褪去。遥远的天际,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鱼肚白,正悄然刺破厚重如铅的云层,艰难地撕开一道缝隙。

清冷的晨光,如同被稀释的金沙,透过灵堂高窗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光束最终落向窗外,落在那片狼藉的锦绣坊废墟之上,照亮了那幅在昨夜血战前匆忙铺展开的、尚未完成的巨大白布——《锦绣万里图》。

残破的丝线,染着昨夜激战的尘埃和不知是谁溅落的血点,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竟折射出星星点点、五彩斑斓的光芒。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抖落了灰烬,展露出内里不灭的光华。那光芒虽微弱,却倔强地穿透了废墟的黑暗,指向一个充满荆棘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