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的大学城后街,梧桐叶被晚风卷着擦过“拾叶书店”的玻璃门,留下细碎的沙沙声。林野蹲在柜台后,指尖捏着枚银镊子,正小心翼翼挑开《船舶工程史》封面内侧的霉斑——这书是上周收来的,1987年版,书脊已经脆得像饼干,但内页里夹着的老船票还很完整,印着1993年从深圳到海口的航线。
“野子,你是跟这堆破烂过日子算了。”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赵鹏发来的语音,背景音里混着宿舍楼道的喧闹,“刚导员查寝,问你是不是又在书店当守财奴,我说你在拯救人类文明——他白我一眼,说我跟你学坏了。”
林野失笑,腾出一只手回了个“滚”的表情包。他喜欢这书店的原因,一半是老板陈叔总说“旧书里藏着前人的体温”,另一半是这里够安静,能让他同时容纳两种身份:计算机系大三学生,和兼职旧书修复师。修复时的专注像层茧,能暂时隔开编程课的代码、论文的deadline,还有爷爷失踪那年留下的、总在午夜冒出来的模糊记忆。
镊子尖突然顿了一下。霉斑下露出块深褐色的印记,形状像蜷起来的蛇,又像没画完的螺旋。林野皱眉凑近看,这印记不像水渍,倒像是有人用墨汁在纸浆里浸过,边缘规整得有点刻意。他正想拍照存证,柜台后的旧电脑突然发出“滋啦”一声——那是台陈叔淘汰的旧联想,运行内存只有4G,平时只用来存修复档案,此刻屏幕上的PS软件突然崩了。
蓝底白字的错误代码里,混着一行扭曲的符号。
林野的呼吸猛地顿住。那符号和他刚在《船舶工程史》里看到的螺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纤细,像用像素点拼出来的。“中病毒了?”他指尖敲上键盘,想调出任务管理器,可那行符号突然活了——不是滚动,是真的在“爬”,顺着屏幕边缘往任务栏游,经过“此电脑”图标的时候,还蹭掉了一小块像素,露出底下深灰色的底色。
他下意识按了PrintScreen键。保存截图时,文件格式却从.png自动跳成了.jpg。点开的瞬间,林野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的桌面背景是领养的三花橘猫“年糕”,此刻屏幕里的猫却用后腿站着,前爪按在虚拟的地板上,脖颈以一个违背骨骼结构的角度向后拧,两只琥珀色的眼睛里,正浮着和符号一致的螺旋。
“操。”林野低骂一声,伸手按灭屏幕。老式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像有人用指甲在耳膜上敲。他摸出手机想给赵鹏发消息,指尖触到屏幕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下午修复那本线装笔记时,被纸页边缘划破的手背伤口,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血珠。
不是红色的。是淡绿色,像稀释过的铜锈,在虎口处晕开个小小的螺旋。
林野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脚边的工具箱,镊子、浆糊瓶、放大镜滚了一地。他冲到玻璃门前,借着街灯看自己的倒影:二十一岁的脸,下巴上还带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瞳孔里映着书店的暖黄灯光,一切正常。可刚才那瞬间,他分明觉得视网膜上沾了什么,像有根湿冷的线在里面搅。
“这东西会‘找同类’。”下午那个穿中山装的老头放下线装笔记时,枯瘦的手指在封面上敲了敲,指甲盖泛着青黑,“能看懂符号的人,迟早会被它拽进‘受潮的机房’里。”老头说话时,书店里的吊扇突然停了,空气闷得像要下雨,“我孙子说这是数据污染,我知道,这是海里的东西上来了——1943年,我爹就见过。”
林野当时只觉得是老人糊涂了。那本笔记纸页发脆,边角卷得像浪花,里面除了些看不懂的螺旋符号,只有半张泛黄的照片:海岸线弯得像镰刀,礁石上站着个穿蓑衣的人,脸被晒得模糊,手里举着块反光的东西,像金属,又像骨头。
手机又震了,还是赵鹏。这次是张照片,配文:“野子你看这傻逼涂鸦,像不像你中午发我的那破笔记上的画?”
照片里是学校图书馆的玻璃幕墙,不知被谁用荧光漆喷了个巨大的螺旋,在路灯下泛着冷光。赵鹏还加了句:“妈的我刚才盯着看了五分钟,现在眼睛里全是重影,看年糕都像长了俩脑袋——你说是不是中邪了?”
林野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字。他想起赵鹏总笑他“唯物主义战士”,说他修旧书是“给封建迷信找栖息地”,可现在,他看着手机里的荧光涂鸦,突然觉得那螺旋在动,边缘的漆皮像鳞片一样微微掀动。
“嗡——”
柜台后的旧电脑自己亮了。屏幕跳过开机界面,直接显示出那本线装笔记的扫描件,是林野下午修复时存的。页面正自动翻动,沙沙的翻页声从主机箱里钻出来,像有人在里面翻书。每一页的符号都在蠕动,细得像发丝,最后在屏幕中央缠成一团,慢慢舒展开,变成一行白色的字:
“海水正在漫过服务器的第三层机架。”
林野猛地回头,玻璃门的倒影里,他的瞳孔深处,一个螺旋正慢慢清晰起来。挂钟的滴答声变了调,不再是规律的“哒、哒”,而是变成了“滋啦、滋啦”,像无数根浸了水的电线在摩擦。
街对面的奶茶店关门了,卷帘门落下的声音闷得像敲鼓。风卷着片梧桐叶贴在玻璃上,叶纹在灯光下拓出细碎的影子,像无数只手,正顺着门缝往里爬。
林野攥紧了手机,赵鹏的消息还停留在屏幕上。他突然很想回宿舍,想跟赵鹏挤在一张床上打游戏,想骂他又把袜子扔在自己椅子上——可手背的绿色血珠还在渗,旧电脑的扫描件还在翻,那行字在屏幕上闪着,像在等他回应。
等他承认,自己好像真的看懂了那个符号。
等他听见,海水漫过金属架的声音,其实早就藏在挂钟的滴答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