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兽栏的阴影里无声地涨落。林月儿蜷缩在潮湿的草堆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木桩,泪水早已干涸,留下紧绷的涩意。那碗浑浊的水和一小撮枯草就在脚边,像是对她存在价值的无情嘲讽。胃袋在灼烧,喉咙干得发痛,但她连碰一下那碗水的力气和意愿都没有。
昏昏沉沉中,时间失去了意义。营地的喧嚣时远时近,那些巨人粗野的呼喝、武器的碰撞、野兽的低吼,都成了背景里沉闷的噪音。直到一阵更加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压抑的痛哼,穿透了麻木的屏障,钻入她的耳中。
声音来自兽栏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的草棚。棚子下,浓烟滚滚,火光跳跃,混杂着浓郁的食物焦糊味和血腥气。几个身形稍显瘦弱(相对而言,也有一米九左右)、穿着油腻围裙的巨人正手忙脚乱。一个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浑浊的、粘稠的糊状物,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旁边篝火上架着烤得半生不熟、焦黑一片的兽肉,油脂滴落火中,发出爆响和更浓的黑烟。地上散落着几个巨大的木桶,里面似乎是某种蔬菜,被胡乱切得奇形怪状。
一个负责搅拌巨锅的伙夫,不知怎么被滚烫的锅沿烫到了手臂,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古铜色的皮肤上瞬间红肿起一大片水泡。他旁边一个试图翻动烤肉的同伴,被溅起的滚烫油星烫到眼睛,捂着脸蹲了下去,低声咒骂。整个伙房区域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混乱和低效。
林月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巨大的灶台和铁锅吸引。那是她唯一熟悉的东西——火,锅,食物。尽管规模放大了数倍,但烹饪的原理是相通的。看着他们笨拙地处理伤口,用脏兮兮的布条胡乱一裹,然后继续在浓烟和焦糊味中忙乱,一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悄然点燃。
或许……这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羞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扶着冰冷的木桩,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她走到兽栏边缘,对着那个刚刚被烫伤、正龇牙咧嘴甩着手臂的伙夫,鼓起全部勇气,用尽力气,指向他红肿的伤口,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再指向那堆篝火旁边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空地。
“我……能帮忙!”她用自己世界的语言说着,同时努力用肢体语言表达:处理伤口,做饭。
伙夫愣了一下,铜铃大的眼睛困惑地看着栅栏里这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玩意儿”,不明白她在比划什么。旁边那个被油星溅到的伙夫也抬起头,糊满油污的脸上带着烦躁和不耐。
“吵什么吵!滚一边去!”他粗声粗气地吼道,随手抓起一把烂菜叶,狠狠砸向兽栏。
菜叶砸在粗木栅栏上,汁水四溅,有几片沾到了林月儿的裤脚。巨大的屈辱感再次袭来,她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退缩!
她再次指向烫伤的伙夫,然后做出用清水冲洗的动作,又指了指篝火旁边,模仿着切菜、搅拌的样子,眼神尽量显得恳切而专注。
也许是她的动作过于执着,也许是那个烫伤的伙夫实在疼得厉害,他迟疑地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臂,又看了看林月儿那双清澈、此刻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对着看守兽栏的年轻士兵嘟囔了几句,指了指林月儿,又指了指自己的伤口。
年轻士兵皱起眉,显然觉得这要求很荒谬。但伙夫在军营里也算有点地位,尤其现在人手紧缺。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兽栏沉重的木门锁链,示意林月儿出来,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林月儿几乎是屏住呼吸,从缝隙中挤了出去。双脚重新踏上营地的土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雀,暴露在无数猛禽的注视下。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刺人的目光,低着头,快步走向那个被烫伤的伙夫。伙夫伸出手臂,粗壮的小臂上,一大片红肿水泡触目惊心。
林月儿指了指旁边一个装水的大木桶。伙夫不明所以,但还是舀了一瓢水递给她。那木瓢沉重无比,林月儿用双手才勉强捧住。她示意伙夫将手臂伸到水瓢上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清凉的水浇淋在烫伤处。
“嘶……”伙夫舒服地吸了口气。水流带走了一些灼热感。
林月儿又看向四周。伙房里一片狼藉,但角落里堆着一些晒干的、不知名的宽大草叶。她认得其中一种类似地球上的车前草,有微弱的消炎作用。她快步走过去,踮起脚扯下几片相对干净的叶子,放到一个勉强能用的石臼里(对她来说像个小型磨盘),又捡起一块干净的石头,费力地捣了起来。
她的动作在巨人眼中显得无比笨拙和缓慢,像是在玩过家家。周围的伙夫和士兵都围了过来,抱着手臂,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指指点点。
“这小东西在干嘛?给阿骨治伤?用草叶子?”
“哈哈,看她那费劲的样子,我一根手指就能碾碎那石头!”
“白费力气,领主大人说了,就是个没用的……”
嘲讽声如同针扎。林月儿咬着牙,充耳不闻,专注地捣着草药。绿色的汁液慢慢渗出,散发出淡淡的青草气息。她将捣烂的草叶小心地敷在伙夫阿骨手臂的红肿处,再用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布条(从一个废弃的麻袋上扯下的内衬)轻轻包扎好。
阿骨惊讶地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层清凉的绿色,又看看林月儿沾满草汁和泥土的小脸,脸上的烦躁和不耐竟消退了几分,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惊奇?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林月儿没时间理会他的反应。她的目光转向那一片混乱的灶台。巨大的铁锅里煮着浑浊不堪的麦粥(她猜是某种类似麦子的谷物),已经糊了大半锅底,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旁边的烤肉更是惨不忍睹,外皮焦黑如炭,内里却还带着血丝。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那个负责煮粥的、最为年长的伙夫面前,指着那口巨锅,然后做出搅拌的动作,又指了指旁边一个闲置的、布满灰尘的石板平台。
“粥,糊了。火太大,要不停搅拌。”她努力用最简单的动作和词汇表达。
老伙夫皱紧眉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怀疑和倨傲。一个小东西,也敢指手画脚?
林月儿不放弃。她看到旁边地上散落着几个巨大的、表皮粗糙的根茎类植物,类似巨型土豆。她拿起一个(需要双手用力才能抱起),又捡起一块相对锋利的石片,吃力地、但异常仔细地开始削皮。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刀都力求干净利落,削下来的皮薄而均匀,露出里面淡黄色的、饱满的薯肉。
削好一个,她将它放在干净的石板上,拿起旁边一柄对她来说如同巨剑般的骨刀(刀柄都有她小臂长),极其小心地开始切片。每一片都力求厚薄均匀。然后切丝。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老伙夫和周围的士兵都看呆了。他们处理食物向来是简单粗暴的砍剁,何曾见过如此精细的刀工?那均匀的薄片和细丝,在粗糙的石板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美感?
林月儿切好一小堆(对她来说是巨量),又指了指篝火旁边一个闲置的、带盖的巨大陶罐,示意伙夫帮忙清洗干净,装上清水架在火上。她将切好的薯片和薯丝小心地放入陶罐中清水中浸泡(去除部分淀粉,防止氧化变黑和煮时糊汤)。
接着,她指向那锅糊掉的麦粥,对老伙夫做出“倒掉一部分糊底”的手势,然后加入新的清水,又指向旁边一个装满类似豆子的木桶,示意加一些进去。最后,她拿起一根巨大的木勺(需要她双手才能抱住长柄),站在一个矮木墩上,踮起脚尖,费力但坚定地开始匀速搅拌起来。她的动作不快,但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感。
老伙夫犹豫再三,看着林月儿那认真到近乎虔诚的侧脸,再看看锅里似乎真的没那么快糊掉的粥,终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按照她的示意,倒掉了一些焦糊最严重的部分,加入新水和豆子。
林月儿一边搅拌,一边留意着火候。当水滚开后,她示意老伙夫将火撤小一些,转为文火慢熬。她又指了指旁边处理好的薯片和薯丝,示意等粥熬得差不多了再放进去。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烤肉。她示意负责烤肉的伙夫将那块半生不熟、焦黑一片的巨肉取下来。那伙夫一脸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林月儿指着肉上焦黑的部分,又指了指旁边一把锋利的石刀,做出刮掉的手势。
烤肉伙夫一脸肉痛:“刮掉?这都是肉!”
林月儿坚持,指着焦黑的部分,又做出一个吃了会肚子痛、呕吐的动作。
最终,烤肉伙夫骂骂咧咧地拿起石刀,刮掉了表面厚厚的焦炭层,露出里面还算鲜嫩的部分。林月儿又示意他用清水冲洗一下肉块表面残留的灰烬,然后找了几根干净的粗树枝,将大块的肉分割成相对小一些的厚片(对巨人来说还是很大块)。她指着篝火旁边堆着的一些散发着清香的巨大叶片(类似芭蕉叶),示意伙夫将肉片用叶子包裹起来。
“包起来?那还怎么烤?”伙夫瞪大眼睛。
林月儿指了指篝火堆旁边温度稍低、但热力持久的炭火灰烬。
在伙夫半信半疑的目光下,几包用巨大叶片裹好的肉块被埋进了滚烫的灰烬里。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营地里弥漫的焦糊味渐渐被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谷物清香、豆类醇厚以及某种植物清甜的气息所取代。麦粥在文火下咕嘟作响,豆子渐渐软烂,粥汤变得粘稠而诱人。埋着肉块的灰烬堆里,也隐隐透出一股被叶子锁住的、浓郁的肉香。
当林月儿示意可以了的时候,老伙夫半信半疑地掀开巨大的陶罐盖子。
一股浓郁而纯粹的谷物香气伴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淡黄色的粥汤浓稠适中,煮得恰到好处的豆子和薯片薯丝点缀其中,呈现出诱人的色泽,完全没有之前的浑浊和焦糊味!
“这……”老伙夫惊呆了,用巨大的木勺舀起一勺,黏稠的粥汤拉出细长的丝线,香气四溢。他忍不住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软糯、清香、带着豆子的沙感和薯类的微甜,比他这辈子煮过的任何一锅粥都要美味百倍!
“快!挖出来看看!”烤肉伙夫也迫不及待地扒开灰烬,用木棍拨出那几个叶子包裹。叶子已经被烤得焦黄卷曲。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片。
一股更加霸道、混合着肉脂焦香和植物清气的浓郁肉香轰然炸开!包裹在里面的肉片,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脆,内里却鲜嫩多汁,肉汁被叶子完美地锁住,呈现出诱人的粉白色,上面还沾着叶子特有的清香汁液!
整个伙房区域瞬间安静了。所有的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长了脖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从未闻过的、勾魂夺魄的香气。口水吞咽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伙夫和烤肉伙夫看着眼前截然不同的食物,又看看站在矮木墩上,因为持续劳作而小脸通红、微微喘息的林月儿,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轻蔑、怀疑、嘲弄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个小东西……她真的做到了!用那些他们视若无睹的草叶,用他们笨拙丢弃的食材边角,做出了让他们这些糙汉子都食指大动的食物!
“阿骨!快!去请领主大人身边的亲卫队长过来!就说……就说伙房出了新东西!”老伙夫激动地吼道,声音都在发颤。
阿骨也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拔腿就跑。
林月儿扶着沉重的木勺柄,微微喘息。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看着周围那些巨人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渴望?她疲惫的嘴角,终于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炉火跳跃,映照着她沾着草灰和汗渍的小脸。那微弱的笑意,如同寒夜中悄然点亮的第一颗星。
她似乎,为自己撬开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灶台角落一个被打翻的粗糙陶罐。罐口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里面似乎还混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灰色颗粒。她心中微微一动,这粉末……像是盐?但颜色和杂质……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闪过,但很快被眼前的忙碌和阿骨带回的脚步声打断。
一个穿着精良皮甲、气息比普通士兵强大得多的高大身影,在阿骨的引领下,大步流星地朝混乱却弥漫着奇异香气的伙房走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首先落在了那锅香气四溢的粥和刚剥开叶子的、滋滋冒油的烤肉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他的视线才落到站在矮木墩上的林月儿身上。
那审视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和轻蔑,而是带上了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林月儿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