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士,您的情况……”主治医生姓陈,是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语气带着职业化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手里那份最新的检查报告,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各项指标……很不乐观。保守治疗的意义……”他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林秀禾沟壑纵横、毫无血色的脸上,“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冬天,会非常艰难。”
艰难?林秀禾枯瘦的手指在雪白的被单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肺部像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令人窒息的哮鸣音,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闷痛。这具躯壳早已千疮百孔,癌症、衰竭的心脏、脆弱的骨骼……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惫。艰难?不过是走向终点的必然之路罢了。
她浑浊的目光掠过陈医生,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视野有些模糊,思绪却异常清晰。破产清算的文书仿佛还在眼前飘,那冰冷的铅字砸在心上,比癌细胞啃噬骨头还要疼。那是父亲和丈夫两代人的心血,是她拼尽一生守护的堡垒,最终却在她手里化为齑粉。耻辱,愧疚,还有……解脱?她不知道。巨大的空洞感吞噬着她,比身体的疼痛更甚。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打断了死寂。
护工?还是那个总是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怜悯的侄女?
林秀禾没有转头。她太累了,连掀动眼皮的力气都吝于付出。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这里的笃定,停在床边。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钻入林秀禾被消毒水麻木的鼻腔。
阳光?皂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在岁月里消散干净的……槐花甜?
林秀禾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沉疴的心脏骤然爆发出不合时宜的狂跳!呼吸骤然急促,肺部发出更响亮的哮鸣。她几乎是用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扭过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向床边!
时间,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一个身影。
洗得发白、微微泛着毛边的蓝布衫,样式老旧得像是从历史博物馆里直接走出来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同样洗得发白的内衬,手腕瘦削。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用最普通的黑色发网兜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鬓角。一张脸,干净、温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田间地头的红润光泽,眉宇间是林秀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反复摩挲、却始终模糊的轮廓。
她端着一个搪瓷缸子,白底红花的旧样式,边缘磕碰掉了几处瓷,露出里面暗沉的铁胎。袅袅的热气从缸口升腾起来,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那动作,那姿态,那件蓝布衫……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秀禾记忆深处最沉重、最不敢触碰的那把锁!
“妈……?”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从林秀禾干裂的嘴唇间逸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端着搪瓷缸的身影闻声抬起头。目光相接的瞬间,林秀禾如遭雷击!那双眼睛!清澈,温润,带着一种历经岁月却未曾磨灭的坚韧和……林秀禾只在记忆最深处、那辆翻倒的卡车里才见过的、燃烧生命般的灼热亮光!